
第41章 夜幕疾行
子时二刻,夜色如墨。
季尘与喜儿立于棚户巷的一座无人空屋中,空屋对面的是一座写着“义庄”两字的屋舍。
或者说是“停尸房”。
棚户巷的尸体都丢在路边等着人捡,可广安府内的尸体就要体面多了。
在把钱财放到刘清玄的书桌上之后,季尘带着喜儿向南原路折返,恰好路过黑砂帮四人的尸体时,又在恰好边碰到了一堆巡城吏。
此时他忽然有了个疑问,既然棚户巷的尸体被扔在路边遭硕鼠啃食,那广安府内的平民尸体又会前往何处呢?
表明身份后,他一细问是有个孩童报告此处有人械斗杀人,于是于是巡城吏才赶来查看。
收尸人看了看这这四人脖子上的剑口,又看了看不知为何出现在这御史副手,还有他背后的那把长剑。
多年的从案经验让他立刻做出了判断——
是帮派械斗遭反杀。
那些巡城吏纷纷对这四人的死拍手称快,这些水匪诏安来的恶人活该被杀,碰到别人黑吃黑算他们倒霉。
于是季尘出于兴趣跟着收尸人来到了这处义庄,甚至还在这里碰到了两具和一坨纹着青蝎的“熟人”。
据收尸人所说这几处义庄是深夜运尸车的最后一站,待棚户巷路边的尸体被收拾干净之后,这义庄内的尸体也会一同装车。
最后全部拉出城外埋在一起。
所以只要在这里蹲点就一定能咬到运尸车队的尾巴。
小九、慈幼院、丐帮拐卖......
深夜运尸极其可疑,总不能是为了保护市容吧?
更何况棚户巷根本没有市容一说。
恐怕是要掩盖什么东西。
而且深夜运输风险也高,运尸车也不可能一辆一辆的走,定是集结在一起行动。
季尘认为这人口分销必有大人物参与,将运尸的工作交给丐帮应该就是方便耍些小手段,那所谓的荒地怕不是就在丐帮的走私港边上。
而考虑到这丐帮就是棚户巷的土皇帝,背后指不定有多少人站台,长年累月下来定不会严谨的处处防范。
越大的组织就越是草台班子,御史才来了这么几天丐帮够呛能及时做出改变,运输孩童的车大概率不会拆出来单独行动,估计会到达某个节点才会兵分两路。
追查到那列专线的概率极高,就算没有也可以看看丐帮深夜运尸是几个意思。
实在不行先转头回来处理慈幼局。
子时的梆子声又在城墙根下荡开,运尸车车轮的磷磷声从深巷渗出。
两匹瘦马拖着的板车在路面上碾住石子吱呀作响,车头挂着的白纸灯笼随颠簸摇晃,裹着灰麻布的车夫甩动细长鞭梢,板车缓缓停在义庄门口。
季尘拉住喜儿远离窗框向后退去,将身形潜藏在废屋的阴影里。
丐帮拉尸体用得起马?
若广安府的官府只给丐帮一点钱来处理尸体,定是不能上这么好的车。
车上跳下六个短打汉子,踹开义庄木门,内部浓重的尸臭向外四溢。板车后的铁扣“喀拉”一声打开,用以阻隔的尾板随之放下。
六人进进出出,将义庄内的尸体扔到车上。
“轻点!青蝎帮那几个要放上层。”
为首的汉子踹了脚小弟,接着有两具有着通透刀口的的尸体被身下垫的麻布兜着,被接连粗暴的扔在车上。
月光照拂之下,破烂干瘦尸骸已在板车上堆满了小半,那两具纹着青蝎的尸体滚了两圈陷在烂肉之中。
“哐!”“哐!”“哐!”“哐!”
又连着四声闷响,四具明显更为沉重的尸体扔在车上。
季尘看见这一幕,在阴影中低吟:“什么狗屁帮派,到头来不还是和他们眼中的垃圾埋在一起。”
到头来也只是用完即扔的手套,与被他们害死的人没有区别。
真是讽刺。
他斜视喜儿考虑要不要先把她的腰给治好,之后行动还能方便一些。
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灵力不太充裕,还是到时候再看看情况吧。
此时不知谁说了句:“今个的活是真多啊!”
接着一名汉子疑惑道:“怪哩,黑砂帮这四人怎么也死了?看着刀口好像和青蝎帮那俩人差不多?”
又有另一名汉子应和着:“昨夜死的那二百号弟兄里也有些差不多的刀口,不是说后巷里闹邪骇了吗?可我记得青蝎帮有三人顶撞‘黑剑’被杀,莫非邪骇...”
为首的汉子从义庄里冲出来,啪啪两声清脆的巴掌响回荡在巷子里。
“都特么闭嘴!”他抽完嘴巴子,又一人补了一脚:“你们想要命就把刚才看见的都忘了,什么都别向上汇报,也什么都别寻思!”
季尘紧握剑柄,直直盯住正在搬运尸体的几人,他们刚才差点就要说出不得了的东西。
还好队伍中有聪明人,不然杀了他们也不会耽误多少时间。
“呕——”屋内突然传来呕吐的声音。
“娘的别乱动,慢慢放在车上别让它爆了!”
只见两人小心翼翼的抬着一个大号篮筐出门,筐底传来黏腻的蠕动声。
月光下,竹筐里的脓血气球泛着诡异的油光,青蝎纹身早被毒血泡成一团墨绿,溃烂的皮肉间隐约可见森白碎骨。
“娘嘞!我说怎么青蝎帮少了一人,原来有个扎了猛毒烂了的!”
二人站在提着篮子站在板车旁不知如何是好,只因篮子中的那具尸体像是个随时要爆开的脓血水球。
“都他娘愣着干啥!”领头汉子扯下汗巾裹住手掌,铁青着脸抡起竹筐,“连筐带尸扔上面去,到时候连着车上的草席一起扔了!”
腐尸撞上板车瞬间塌成一滩肉泥,两条腿骨从烂肉里支棱出来,流淌的黑褐色混合物涂满尸堆,一股恶臭四溢,拉车瘦马不安地刨着蹄子。
“都搬完了,走吧!”领头汉子向车夫挥手。
车夫捏着鼻子骂道:“这味道,王老四你可真能给我整活!”
待汉子们为板车尸堆罩上一层黑布后,车夫抡起鞭子:
“驾!”
季尘背靠斑驳土墙,低声对身旁的喜儿道:“该出发了,跟紧我。”
待跟着的这辆运尸车走到城西,他发现这道队列好像就差这前往城南义庄的最后一辆。
他静下心来倾听这一溜运尸车的动静,但只听到了车夫们的心跳。
莫非真扑空了?
总之先跟着吧。
运尸车列碾过崎岖的山道,裹尸黑布在夜风中猎猎翻卷,广安府位于河边的狭窄平原之上,南边北两边除了伏苍山脉都是水网密布的丘陵。
虽然丘陵多了道路不畅,可遍地的山沟沟却是埋尸的好地方。
为何广安府将运尸这活交给了丐帮,而为何丐帮又选择在深夜运走尸骸,随车又为何没有搬运尸骸的人员——
这一切的疑点很快就要见到答案了。
【匿影诀发动中】
季尘怀中的玉符微微闪光,一层朦胧的晦光以他为圆心向周围辐射,他不顾喜儿的反对将她夹住,在匿影诀的覆盖下跟着运尸车队一路尾随。
相比于治疗法术,匿影诀的灵力消耗极低,这也是他能以这种方式跟在运尸车队后面的自信。
车辙碾过路上碎石的声响在山坳间回响,四匹瘦驴脊骨嶙峋的轮廓在月下起伏,白纸灯笼里的烛火被山风吹得几近熄灭。
前方山道愈发狭窄,板车首尾相接蜿蜒如蜈蚣,车上的黑布被尸水浸透,随着颠簸不断渗出黏液。
林间忽有夜枭凄鸣,惊得车夫扬起脖颈:“这鬼地方!要不是钱给的多...”
季尘夹着喜儿在树影间无声腾挪,匿影诀的晦光裹住两人轮廓,然而季尘却看见喜儿的神色越来越凝重。
“怎么了?”
“这条路好像通向一处采石场。”
一个多时辰后,运尸车在采石场入口停下,十余名壮汉举着火把围拢过来。
领头的壮汉踹了脚车轮:“老规矩,去西边棚子换新车,城里的老爷们还等着石料修台阶呢。”
季尘细心潜听,却听到那十余人中有一多半人的心跳声不对劲,似乎每跳一次就会在胸腔中共鸣出一道异响,而这股响声他昨天在与青蝎帮头目的战斗中听过。
那青蝎帮头目是二十四脉,那这些人都是二十四脉的武者?
不管怎么说,看他们这体格营养都不能差,定有些身份。
那个季尘碰的车夫与那丐帮的人像是熟识,他啐了口唾沫:“天天跟死人打交道,晦气他娘给晦气开门——晦气到家了!”
裹着破袄的丐帮壮汉将火把插在石缝里,一把将车夫拽下来,自己牵着缰绳骂道:“嫌晦气?城西破庙里三袋米面就能雇个流民顶替你。”
“你当老子不想?”车夫猛地掀起浸透尸水的黑布,黏稠液体淅淅沥沥滴在碎石上,“你看看这都是什么?这鬼差事除了我们骡马行,哪家敢接?”
月光照出支棱起的森白腿骨,烂成酱的恶臭皮肉,和渗满了尸堆的恶臭液体。
那领头的汉子惊呼:“我草,这怎么有个青蝎帮的扎完毒死了,城里又和青蝎帮打起来了?”
车夫回答:“我怎么知道,这是你们丐帮和青蝎帮的事,下次再有这东西得加钱!”
季尘捕捉到了关键词“丐帮”。
这采石场居然也是丐帮的地盘?
他夹着喜儿慢慢靠近,待这些车夫纷纷离开,丐帮的众人又确认了好一阵才低声密谋。
“怎么今天的板车这么多?而且青蝎帮的尸体之外还有四具黑砂帮的,城里出什么事了?”
“不应该啊,若是开始新一轮的抢地盘,总舵肯定会喊我们回去。”
“管他呢,先把货分完再说。”
他们从后向前,挨个掀开板车上盖着的黑布,季尘悄悄绕到侧面观察发现越是靠前,尸臭味就越是减少而血腥味就更重。
“这不是东巷的阿虎么?”突然有人倒抽冷气,火把猛地凑近尸堆。
火把映出丐帮汉子们铁青的面色,因为他们发现自从倒数第五车开始,那上面的尸骸都是自己帮的帮众。
一车、两车、三车......
堆在那些板车上的尸体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衣襟上都打着一块鲜艳的红布补丁,那正是他们丐帮的身份标识。
有头的、没头的、有四肢的、没四肢的、一道剑口的、切成碎肉的......
其中一具少年尸身的袖子上还缝着歪歪扭扭的针脚,它压在尸堆的最低下,只有一只手伸出。
一名壮汉跳上板车,颤抖着搬开尸堆找到那少年的尸体,当火光照亮那具尸体左耳垂缺失的豁口时,壮汉喉间迸出野兽般的呜咽——
“二毛!”
他攥着弟弟冰凉的腕骨转头嘶吼:“马堂主!我弟上月刚满十六啊!我就这么一个亲人了!”
这名壮汉抱着脖颈上有一道剑伤的尸体扑跪在层层的尸堆中,它抱着少年已经冰凉的尸体颤抖着、蜷缩着......
火把光影在尸堆上剧烈摇晃,十余名壮汉除了领头的那个都在各个板车上奋力寻找,但他们找的越卖力就越不想真的找到什么东西。
“都他娘给老子站直了!”震马堂主抡起拳头再砸板车的边缘上,一击差点将板车侧向砸翻。
震响声霎时压住骚动,阴鸷目光扫过众人:“总坛百衲卫规矩忘了?见光就死的买卖面前,亲爹死了也得先把货码齐整!”
尸臭弥漫的采石场陷入死寂,唯有夜风卷着黑布扑棱作响。
马堂主慢斯条理的从腰间抽出烟杆填满碎烟叶,火星明灭一众壮汉继续打开前几车的黑布,将其中的尸体搬下。
但季尘清晰的看见,那马堂主似乎也不是特别冷静,他拿着烟枪的手也在轻微颤抖。
待众人挑挑拣拣把排前几车上的尸体抬下来后,马堂主比了个手势,丐帮众人纷纷将这些“尸体”的双手捆好嘴巴堵住丢在一边。
“怪不得听不见心跳声。”季尘凑近查看发现不只是孩童,除了老人什么都有,“靠近了之后能听见一点,应该是假死状态?”
货物准备妥当之后,刚才抱着弟弟痛苦的那人低着头向马堂主恳求:“堂主,我娘走前攥着我的手,说老陈家就剩两根苗,至少让我把我弟弟埋了吧...”
马堂主猛吸一口烟,然后点点头:“正好荒地里也得埋点东西,不然万一哪天来检查的也不好应付,今天晚上你就别掺活了,带着你弟最爱吃的上路,别让小鬼半夜吵老子清梦。”
壮汉颤抖的跪在地上,为这位马堂主磕了三个响头。
“谢堂主!”
“快去快回。”
马堂主把深深酝酿了许久的一口烟气呼出,视线在板车中的某具尸体上停留了一瞬,之后快速收回未引起任何人注意。
季尘观看了全程的闹剧,在匿影诀的屏蔽下低声喃喃:“这小比崽子连抢劫带强奸再带拐卖,被我一刀抹了脖子就不错了,整的这么亲情像我罪大恶极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