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血蚕衣
江南的梅雨下得黏稠,雨滴砸在绣庄斑驳的白墙上,晕开一片片尸斑状的青苔。沈厌舟的指尖摩挲着青铜钥匙,齿痕处传来灼烧般的刺痛。钥匙表面浮着一层油脂,像是从死人皮下熬出的膏脂。
“咔嗒——”
当钥匙齿痕熔成“更衣”二字时,朱漆大门上的铜锁应声而落。门轴转动的吱呀声像老妇的呻吟,门缝里泄出腐坏的胭脂香,混着某种血肉沤烂的甜腥。
庭院中央摆着口红木棺材,棺盖上用金漆画满符咒,每一笔收尾都拖出细小的血珠。棺旁立着个穿素色旗袍的女人,背对大门梳理长发。梳齿间缠绕的灰白发丝垂至脚踝,发梢沾着暗红的血痂。
“沈先生来得巧。”女人的声音像浸了蜜,木梳突然“啪”地折断在发间,“新到的苏州绸,正缺个模样周正的衣架子。”
她缓缓转身,空荡的眼窝里钻出两只血蚕,蚕身半透明,能看见体内流动的脓血。
沈厌舟的古尺尚未出鞘,脚下青砖突然塌陷。数百根丝线从地底暴起,瞬间缠住他四肢——那根本不是丝线,是无数条绞紧的肠衣,表面还粘着未消化的食物残渣。
“顾家的衣裳,得量得仔细些。”女人腐烂的指尖划过他胸口,绣花针带着尸油刺入皮肤。针尖游走时,沈厌舟听见自己皮下脂肪被挑动的黏腻声响。
剧痛中,记忆如蚕啃食桑叶般涌入——
民国二十七年秋,同样的绣庄内。
母亲跪在染血的绣架前,将一绺死人头发捻成丝线。角落的棺材里传来抓挠声,她的嫁衣正被血蚕啃噬出密密麻麻的孔洞。突然,嫁衣袖子猛地卷住她手腕,针线盒里七根银针自行飞起,一根接一根钉入她的百会穴……
丝线突然收紧,将沈厌舟吊上半空。月光穿透乌云,他这才看清整座庭院的槐树上都挂着蚕茧——每个茧有人头大小,透过半透明的茧壁,能看见里面蜷缩的干尸。脐带般的丝线从尸茧延伸至中央红棺,随着女人绣针的节奏微微搏动。
“顾家绣魂术,一针锁一魂。”女人腐烂的唇角扬起,第四针刺入沈厌舟锁骨,“你娘当年绣完七针就疯了,抱着你跳了井……可惜没死透。”
针尖刺到骨头的瞬间,古尺突然发出龙吟般的悲鸣。尺身铭文化作血色小蛇,顺着丝线缠上女人手腕,毒牙深深咬进她腕脉。
沈厌舟趁机挣脱束缚,跌落时撞翻红棺。棺盖滑开的刹那,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棺中堆叠着上百张人皮,最上层那张的脸……是母亲。
血蚕从人皮下蜂拥而出,每一只都有拳头大小,口器裂成三瓣,露出里面螺旋状的利齿。女人的旗袍炸裂成丝线,露出底下千疮百孔的躯体——每个孔洞都嵌着枚绣花针,针尾银铃与祠堂风铃同频共振。
“你娘没教过你吗?”女人四肢反折如蜘蛛,丝线从指缝间激射而出,“血蚕衣,要活剥才新鲜!”
沈厌舟挥尺斩断扑面而来的蚕潮,腐臭的汁液溅在脸上,立刻灼出焦黑的疤痕。他撞开西厢房的雕花门,腐朽的门板轰然倒塌。
三十七个绣架整齐排列在昏暗的屋内,每个架前坐着具穿嫁衣的骷髅。她们的手指仍捏着绣针,银线另一端连着房梁上吊着的尸茧。最末的绣架上摊着件未完成的寿衣,前襟用金线绣着“沈青山”三个血字,每一笔都掺着碎骨渣。
“祖父的名讳……”沈厌舟的烙印灼痛加剧,掌心皮肉发出焦糊味。古尺突然自主飞向房梁,斩落一只尸茧——茧中掉出的竟是周玄明!
假死的男人睁开眼,袖中飞出三张剪纸人。纸人贴上古尺的瞬间,沈厌舟的右臂突然青筋暴起,不受控制地刺向自己心口!
“令尊的皮囊,可是上好的绣布。”周玄明抚摸着寿衣上的血字,指尖沾起一点金粉舔舐,“不如我帮你绣完这‘往生纹’……”
“嗖!”
东窗突然炸裂,穿苗银腰链的红姑破窗而入。她裙下窜出两具黑毛僵尸,枯爪撕碎剪纸人,腐肉溅满墙面。
“小子,想活命就跳棺!”红姑甩出摄魂铃,十二具僵尸结阵逼退蚕潮。她腰间的银饰映着月光,刻满与沈厌舟钥匙相同的符文。
红棺中的人皮突然立起,像张开的血盆大口将沈厌舟卷入棺内。腐臭味中混着奇异的药香,他摸到棺底凹凸不平的刻字:
“蚕食七情,线锁六欲。欲破此局,以亲焚衣。”
棺盖缝隙突然刺入三根染血的银针。红姑的冷笑从外界传来,带着几分焦躁:“用你的心头血染线!绣完那件寿衣!”
沈厌舟咬破舌尖,血珠滴在寿衣的瞬间,整座绣庄地动山摇。所有尸茧同时爆开,丝线汇聚成巨蚕虚影,口器中伸出上万条带倒刺的舌头。周玄明狂笑着抛出阴契簿残页,纸页在空中燃起幽蓝鬼火:“等的就是这一刻!”
残页化作火凤吞噬血蚕,红姑的僵尸趁机扑向周玄明。混战中,沈厌舟瞥见寿衣内衬的绣纹——竟是幅江南水系图,某个标记与疯乞丐照片中的胭脂棺位置重合。
“接住!”红姑突然割破手腕,血线缠住古尺掷来,“绣魂针要刺百会穴,快!”
沈厌舟凌空接尺,尺锋精准刺入寿衣心口。丝线寸寸断裂的爆响中,他听见千万人的惨叫。血蚕虚影轰然崩塌,化作满地蠕动的碎肉。周玄明却趁机夺走半截残页,身形散作纸鹤消失在雨幕中。
晨曦刺破乌云时,绣庄已成废墟。红姑的僵尸正在分食血蚕残骸,咀嚼声混着雨滴砸在瓦砾上的脆响。
她倚在断墙边,把玩着半枚鱼形玉珏。玉身刻着苗疆符文,缺口处粘着干涸的血迹:“沈青山当年用这个换走我祖母的眼珠,说要镇什么因果债……”
沈厌舟正要追问,红姑突然掐住他下巴。染着丹蔻的指甲划过喉结,在他锁骨留下新月状的血痕:“想知道你娘怎么疯的?去问胭脂棺里的画眉骨。”
她甩来一个褪色的锦囊,里面是截指骨雕成的眉笔。骨缝中渗出的胭脂甜腻刺鼻,与第二章祠堂女尸唇上的颜色一模一样。
远处传来货郎摇铃声,比之前多出两道声响。红姑的裙摆扫过残砖,突然低声哼起童谣:
“七月半,绣衣娘,穿错寿衣见阎王……”
沈厌舟的掌心烙印突然发痒。低头看去,倒悬棺图案旁多了枚蚕茧印记,古尺上缓缓浮现新的铭文:
“蚕尽丝未断,魂归胭脂棺。”
暴雨倾盆而下。
沈厌舟在废墟中翻出半本烧焦的账册,泛黄的纸页上记着诡异的内容:
“癸未年四月初七,收沈林氏青丝三两,抵其子十年阳寿。”
“丙戌年腊月廿三,沈青山取走往生纹绣谱,质押左眼一枚。”
账册末页粘着块人皮,上面绣着复杂的图案——正是红棺内的江南水系图。某个标记旁的小楷注释让他浑身发冷:
“胭脂棺下,埋着沈家第七代长子。”
货郎铃声突然在耳畔炸响。沈厌舟抬头,见四个灰衣人挑着竹篓立在断墙外。最新那人的篓子里,赫然装着疯乞丐周二狗的头颅。
“沈先生,买路钱备够未?”四人齐声开口,嘴角咧到耳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