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22章 归顺或征服
此时,场中一老一少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沉默之中。
李伯弢看着场中尴尬的情景,不由心生几分不忍。
说句公道话,这朱夫子讲课,不论是姿态仪容,言辞运用,还是引经据典、条理梳理,皆算得上是上乘水准。
可谁能想到,偏偏今儿遇上了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小孩,竟连番质疑,直问得他张口结舌,进退维谷。
今日这“观摩课”,塾主请了这一屋子读书人来旁听,纵然再仁厚的塾主,也不会接受出了纰漏。
旁人不会去怪一个十一二岁的童生口出狂言,只会摇头叹息一句:“这先生,教不得人啊!”
李伯弢心中暗叹,若这般僵持下去,怕不是这朱夫子的塾师生涯也就此终结了。
于是,李伯弢赶紧站了起来,他朝朱夫子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对着小学童说道:
“这位梁小弟,礼治是否有用,这就像吃饭一样。”
堂中的学生见居然有进士大老爷起来回答梁以樟的问题,俱是兴奋起来,眼中充满期待之光。
两侧观课的其他进士和太学生,也大都从昏昏欲睡之中打起了精神,倒想看看这李伯弢如何应付这题。
正当此时,进士观课这排身后的厚厚屏风之后,也有了动静。
陈以瑞听见轻微声响,转头望去,就见其后隐隐约约有六个身影,摇曳之下,缓缓落座。
他心中嘀咕,原来这屏风之后竟也设了位置。
而这时,场中的李伯弢继续说道:
“假如,你吃了一个包子没饱,然后又吃了两个包子,终于饱腹。”
“请问,这第一个包子难道就毫无用处了?”
李伯弢思忖了一下说道:“这话的意思是,你只看到了天下不算太平,便觉得礼治无用。”
“但你可有想过,若是这世上完全失礼,那岂不是天下大乱,岂容尔们能在此读书写字?”
“后唐黄巢杀尽高门士族,礼崩乐坏导致五代十国的黑暗混乱,历史上只有另一个时期可比,那就是五胡十六国,大家可曾忘记?”
“这两个时期,都是礼治不彰的明证!”
“这五胡十六国更是因为胡人不通圣人之说,但到了后来,苻坚重用儒生王猛,元宏改依汉制,这世道不就太平下来?”
这时那位上的梁以樟接过话来,说道:
“大老爷,您的意思是,圣人之道有用,只是德教不广,未能行于天下?”
李伯弢闻言倒是一愣,没想到这小学童的根底如此扎实,这总结得也算是有道理。
“确是如此。”他毫不犹豫的说道。
“咱们就以唐朝为例,比如玄宗朝的安禄山和王忠嗣。”
“安禄山和杨国忠不对付,立刻起兵反了。而王忠嗣和李林甫不对付,立刻郁郁而终。”
“圣人之道厉害吧?”
“......这......”
不仅仅堂中的梁以樟,在座的一圈的进士太学生,都下巴掉满了一地。
屏风后的几人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凤眼之中透着惊疑之色,心中想到:也不知是哪个郎官,这等嘲讽之言用在学堂,似有不妥。
好在,那小学童还算机灵,马上想明白了:“王忠嗣将门之后,养于深宫,所以被两位圣人教化,行事恪守礼节,对朝廷忠心不二?”
“梁小弟聪慧。玄宗朝的王忠嗣,郭子仪,李光弼,都是官宦世家子弟,自幼通读经书,虽然拥兵势大,但却谨守分寸,便是受了圣人的教化。”
“而恰恰反叛的安禄山史思明,到后来的魏博田承嗣、成德李宝臣、卢龙李怀仙,要么就是胡人,要么就是牙兵牙将,靠着勇武晋升,何曾受过圣人的教化?”
李伯弢继续说道:“前唐开元之前,边镇节度使都是汉人儒生出任,张说、杜暹、李适之哪个不是出将入相?你可曾听说有造反的事?这些人更是圣人门下弟子。”
梁以樟听了李伯弢的歪理,露出了一点信服的表情。
可他终归还是“问题”少年。
“大老爷说的有道理,可学生还是有一点不通!”
“哪点?”
“现在朝廷在外的头号大敌就是建虏。可是‘礼之用,和为贵’对这建虏却一点不起作用。”
“这虏寇根本不信圣人之道。要是这儒家只对汉人有用,又如何平天下?一帮儒生吹牛写的吧?”
此言一出,堂下大哗。
李伯弢愣愣的看着梁以樟,哭笑不得。
这还是历史上的那个梁以樟吗?李伯弢还以为,他又是一个穿越的,隐藏在幕后的小灵魂。
李伯弢转头见那朱夫子,气得血压升高,一口气快要噎住,赶忙再次做了数下稍安勿躁的手势。
他想了想只得说道:”吹牛倒不敢说,不过肯定没见过外国人。”
“外国人?”
“中国以外的人呗——外国人”
“为啥没见过?“
“为啥见过?这帮先贤,一辈子在河南山东打转转。”
“啊?有理,有理!这平天下的曾子也只去了鲁国、卫国和楚国,放到现在,也就一匹快马,十日内的事情。”梁以樟说道。
“所以,这些人眼中的天下,和咱们现在心中的天下不太一样!”
“大老爷您是说,当年儒生的天下也就比我们一个省大不了多少?”
“这......夸张了点,况且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李伯弢继续解释道:
“当时儒生认为的天下仅指诸夏,外面的那些地方都不算。”
“这北狄,西戎,南蛮,东夷都不算在天下里?”
“肯定不算。”
李伯弢心里想着,当时百余国的诸夏,不就像后世百余国的UN一样吗?
再过一万年,等到银河系的文明谈论“平天下”的时候,他们肯定不会认为这“平天下”只是平一个小小的地球。
“那这四夷算什么?”
“不算人”李伯弢又开了个玩笑。
“......”梁以樟接着问道:“大老爷的意思,这圣人之道本就不是给这些蛮夷用的?”
“不是!”
“可是,子曰: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又是何解?”
“远人指的不是四夷,而是诸夏内的远人。”
“况且,孔圣人恐怕没兴趣教化四夷。论语里可记载着,圣人辱骂四夷的句子——即便四夷有明君治国,也不如中原乱世。”
“所以,夫子根本没正眼看过他们。”
梁以樟抬头想了想,“儒生确实说过,夷狄之智者可比华夏愚者。”
李伯弢倒是听过这句,暗笑:这些儒生真会损人不带脏字,听着好像还有点夸赞的意思,跟那句“生子当如孙仲谋”有异曲同工之妙——果然是文化人,骂得都这么讲究。
问题小少年梁以樟想了想,又问道:“既然儒生如此看不起四夷,那诸夏如何用儒家礼法和四夷打交道?”
李伯弢笑了笑:“不用礼法。先贤圣人又没觉得四夷是人,为何要用人的法子?对付四夷,儒生只有两种法子。”
“哪两种?”
“归顺,或者征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