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类的命运弧线与人性的诗学——读《最后与最初的人:临近与遥远未来的故事》
双翅目
时兴的虚构作品讲究情节安排、人物弧线、世界设定。剧本创作指导手册《故事》开篇援引亚里士多德《诗学》,以说明自古代始,情节与事件作为一砖一瓦,已构成搭建人类想象力的要素。只要它们搭配得当,便能生出一种人人皆欣赏、人人都为之陶醉与落泪的故事。不过,《诗学》与《故事》之间存在区别。《故事》的情节、事件,乃至人物,更接近工具化的元素,在编剧手中类似技法手册。他们不断练习,熟能生巧,日久生出感悟,创作出让公众为之倾心的内容。《诗学》时代,众神未远离俗世,英雄尚不遥远,情节还不是让人物弧光抑扬顿挫的工具。故事仍然是一种模仿,试图接近英雄与神话所表征的、人人为之共情的事物——命运。
人类的想象力拥有漫长的虚构史,进入现当代,虚构才真正面向原子化的个体与原子化的命运。但我们不能说,商业化的个人英雄主义叙事、艺术化的主体分裂、虚无或存在主义叙事,已然摆脱了人类对于神话命运的想象。相反,面对晚期资本主义的困局与民族主义专制政体的无力感,拯救世界的乌托邦或反乌托邦叙事,都通过原子化的命运曲线,被悄无声息地加强了。其表现,以疫情为节点,被不断地现实化。一方面,个体命运的弧线被政治话语与自然灾害吞噬,《故事》里的弧线无法带来创新。另一方面,人类对于自身命运的想象力日渐匮乏,并逐渐暴露。求诸宗教、求诸政治的意识形态、求诸想象力的慰藉与升华,成为时下的热门选择。这或许可以解释自《三体》之后,中国对科幻主题的持续关注。如果说《诗学》时代,人类对于命运的构想源自过去,源自口耳相传的史诗、戏剧与神话,那么,进入21世纪,人类已无法回头。对于未来命运的把握似乎只能源自对未来的想象。莱布尼茨说,上帝在无数的可能世界中,选择了最好的那一个。远离诸神的人类,只能依赖自身的智慧,在尽可能丰富的、想象力所编制的命运中,做出唯一选择。
《最后与最初的人:临近与遥远未来的故事》(以下简称《最后与最初的人》)开篇,作者W. 奥拉夫·斯塔普雷顿(W. Olaf Stapledon)说:“纯粹幻想的力量是微弱的……如果想象力未受到严格的规范,那么对未来可能性的想象建构必将坍塌。”《最后与最初的人》出版于20世纪30年代,一战与二战之间。彼时,灾难刚刚过去,更深重的灾难尚未到来,欧洲人享受着最后的奢侈时光。之后,民族主义继一战持续发展,愈演愈烈,抵达顶端。19世纪的物种进化论让人类学会将自身视为一个物种,20世纪的科幻便热衷于讨论这一物种的各色命运与各种惨痛结局。二战激化了这一倾向。战后,黄金时代的作品让人类冲出地球,拓展太空。茫茫宇宙中,人类即使灭亡,人类开拓史的边疆总无法穷尽。新浪潮则挖掘人的“内部世界”,虽然人心鬼魅,但其复杂与荒诞总带来想象力值得试探的深渊。赛博朋克与各种反乌托邦叙事对个体的描绘更原子化,借以表现个体与末世之间无法挽回的想象力鸿沟。以当代视角反观斯塔普雷顿,他的创作先于“科幻”的经典发展弧线。或者说,他想象的时间线与黄金时代发生分叉,构建出一条独立的人类演化之路。
斯塔普雷顿的时代,数学、物理、生物学不断革新,无线电发展,工业公众化,显出生生不息的模样。另一方面,阴云总笼罩于不远的前方,战争与灭亡的界限触手可及。人类距太空仍然遥远,逃离地球仍不是有效选项。地球仍是人类命运无可逃避的舞台。但人类命运不等于地球命运或宇宙命运。对于地球生态而言人类的发展与演化只是渺小的一瞬。人类的终极边疆或许不是宇宙膨胀或坍塌的边界,而只是太阳系。斯塔普雷顿笔下18个世代的人类,几乎全部接受了自身的有限性。他们虽经历杀戮、反智与迷茫,但总体来说,每一代人类都发展到重视和平、爱与理性的阶段。人类的数次灭亡既不属于偶然事件,也不是人类劣根性自找的恶果,而是人类作为一个物种,精益求精,不断完善,仍需面对的不可抗命运——灭亡。

W. 奥拉夫·斯塔普雷顿
这就像一个英雄人物的一生。
这也是乌托邦写作的另一种选择。
乌托邦首先关乎对于人类自身的美好想象——这是斯塔普雷顿的出发点。每一个乌托邦构想都将失败,乐观主义的乌托邦也必然面临毁灭,但人类需学会乐观地使用智慧,乐观地看待自身种族与世界的消亡。自始至终,斯塔普雷顿没有试图构想一个完美体制,以拯救堕落的人类。相反,他想象人类的进化如何不断趋于完美,以试图构造完美社会。他想象人类的心智如何趋于成熟,以能够直面最终的失败他笔下的人类接连不断地灭亡,接连不断地重生,时而重蹈覆辙,但总能构造新的社会与新的灾难。
从对二战的想象,到文明积贫羸弱的毁灭,从物种演化的弱点,到外来物种侵袭,从人工智能的创造,到时间探索的界限,从人类开拓外太空,到人类终将面对宇宙的虚无——斯塔普雷顿想象的人类命运,几乎覆盖了后世科幻小说常见的主题。如果说科幻小说属“点子”文学,斯塔普雷顿似乎将科幻创作的套路都尝试了一番。他的“粉丝”A. C. 克拉克(A. C. Clarks)或许暗自艳羡。毕竟,对于科幻写作,先行者有先行者的优势,他们在未知领域开疆拓土,后继者必须超越他们的思想或发现新的未知,才能站上巨人的肩膀。斯塔普雷顿比克拉克早一些,可以进行百科全书式的写作。后世作者,即便著作等身,也很难如斯塔普雷顿一般,试图以一本书覆盖对人类未来的想象。有趣的是,时隔一百年,《最后与最初的人》对每一种人类境遇的思考,仍然富有新意,没有被真正超越。21世纪初的人类既没有进入外太空开拓史,也没有进入晚期资本主义的末世。疫情、自然异动、贫富差距、贸易壁垒、民族主义先行、资源(包括网络空间)的垄断与剥削,我们在很大程度上重新与20世纪初的前辈共享同一视角。
从这一角度视之,《最后与最初的人》也是一种当代的《诗学》,一种《故事》。它以人类整体为角色,以人类命运为情节,以人类反复灭亡为故事弧线,以描绘人类的未来。
它像一本科幻写作指导手册。

《最后与最初的人:临近与遥远未来的故事》1930年初版书影
《最后与最初的人》开篇便虚构了另一种二战。巴尔干的导火索余烬重燃,欧洲的主要国家民族主义泛滥、意识形态对立。斯塔普雷顿不太关注细节。他认为文化中的糟粕总是易于流行,小事每每酿成大错。小事或许随机,大的转折总是必然。面对他自身所处的时代,他时不时透出英国人特有的政治幽默,对不同国家的不同文化有着特殊定位,让人不由联想到《是,大臣》与《是,首相》系列。他预言了原子弹的发明与技术灭世的开端。对于现实世界,核能的发现与使用标记了冷战的张力与太空竞赛的深层动机。对于科幻小说,蘑菇云的意象既属于末世的技术狂欢,也永远带来《哥本哈根》中海森伯与波尔的道德博弈。而对于斯塔普雷顿,他优先想象人性善良的一面。可以说,他最先将“性本善”赋予了中国所代表的东方人。面对西方的现代性筹谋与欺骗,中国人充满勇气,可以为消除毁灭的力量而赴死。经历了英法战争、俄德战争、东西方战争,以及甚于二战的毁灭,第一代人类顽强地生存下来,建立了第一世界政权。人类欣欣向荣,获得了人工状态的自然,将科学与宗教融合,完成了科幻小说常希冀的科学统治。不过,这一切不能抵消斯塔普雷顿对命运的“悲观”态度。善的高尚与付出可挽救一时的爱与和平,却不能带来一世的永恒。人类共同体虽崇拜着运动与飞行所象征的自由,科学体系的固化终究压灭了人类的好奇心与探索欲。人的智性冲动不断退化。心智衰退随即带来社会崩溃。人类没有因原子弹灭亡,却因反智退化,互相戕害,重返野蛮状态。
第一代人类还未灭亡。至少对于斯塔普雷顿,人类的第一次心智退化只是返回中世纪水平。中世纪很短,第一黑暗时代很长。几千年后,南美的巴塔哥尼亚文明兴起,人类才从文明废墟中建立新的秩序。长期处于野蛮状态的人类已在物种层面发生悄然变化。巴塔哥尼亚人缺乏性欲,拥有短暂的青春期与漫长的老年期。他们崇拜青春,种植棉花,视生命为游戏。他们发现了过去的文明,重蹈了工业与战争的覆辙,重复了20世纪初对无产者的剥削。他们虽维系起一个成熟的世界文明,但也带来全球性灾祸。此时,斯塔普雷顿将视角从宏观聚焦至微观,细致描写灭顶之灾后幸存的极地科考队。这一段情节类似于许多后世的幸存群体科幻小说。幸存者对食物及能源进行配比,对生育与知识的保存进行了计划,并陷入无可避免的个人崇拜。后来,自然环境渐好,幸存人类分为两支。一支远行寻找新的乐土,不幸遭遇重重困难,退化为与猴子类似的原始物种。另一支继续近亲繁殖,继续心智衰落,虽然保留了好奇心与集体意识,忠诚于石板刻留的文明图书馆,但终究无法抵抗返祖与变异。更长的时间过去,地壳变化,欧洲大陆沉默,北极狐新物种成为“万兽之王”。
一千万年后,地球不断演化,作为更具生命力量的母体,令第二代人类的身体结构和心智同时升华。他们学会了欣赏所有生物的身体和心灵形式,不再有过去的自负心,更能参与无数人共同奋斗的事情。对于第二代人类,自我不构成行事动机,他们也少有愤怒情绪。他们天生更关注他人。斯塔普雷顿赋予了他们更敏锐的直觉与更丰富的想象力,使之能够进行深度的美学与科学探索。他乐于构建“人性善”的创作思路再次得到体现。不同于“智能至上”的当代视角,斯塔普雷顿的进化论具有“品行”优先的古典特质。一个好的物种就像一个好人,只有德才兼备,方能摘得进化的果实。利他、爱美与爱智慧,第二代人类从诞生起,便标记了斯塔普雷顿颇具伦理乌托邦特质的进化论叙事。
斯塔普雷顿甚至更进一步,让第二代人类直接遭遇其他进化成果:依赖嗅觉建立阶级的、较为低等的人类——亚人;智能超越亚人的物种——猴子。猴子奴役亚人,食用亚人的肉。它们几乎拥有第一代人类所有的传统劣根性:欲望成瘾,喜爱金属,毫无共情。它们甚至让亚人吃亚人自己的排泄物与子女。最初,第二代人类试图与猴子沟通,但猴子充满敌意,并不领情。它们发现了第二代人类与亚人的亲缘性,便研究野外亚人,用能感染亚人的坚果感染了第二代人类。所谓人性顽强,文明易碎,第二代人类被瘟疫重创,同亚人一起成批死去,文明一时支离破碎。不久后,生命力顽强的他们重建社会。猴子的智力发展则遭遇停滞。亚人推翻了它们。很快,第二代人类的科学与哲学超越了第一代人类。
第二代人类的灭亡与重生源自火星人。必须强调,斯塔普雷顿笔下的猴子、外星人、人工智能,并非20世纪科幻常见的“他者”,而更接近《格列佛游记》的大人国、小人国、拉格多科学院与慧骃国,属于对现实有所指的讽喻。如果说猴子表征了人类的劣根性与返祖式的欲望,火星人的群体心灵设定虽颇具创意,其灵感源头则如斯塔普雷顿所言,是“有意识的利维坦”。霍布斯的庞然巨物被实体化了。第一代人类的巴塔哥尼亚文明时期,火星利维坦便开始观察地球。它们贫瘠的心灵导致了过度的侵略性。它们的视野永远向外,永远倾向于占有。如果说霍普斯的利维坦仍有不少古典特质,斯塔普雷顿的火星利维坦甚至有些后现代。火星人呈不同的云朵状,由超微的基础亚生命单元构成,比细菌甚至病毒还小。它们不是连续的有机物,而以振动为沟通方式,由“群组心灵”主导自由活动的成员,最终形成庞大的流动系统。20世纪初科幻的“网络”概念源自对无线电的想象,倾向于构建“无形链接”的世界,而非“虚拟世界”。火星智能于是兼容动植物特性,可以覆盖广阔的无线信号,也能包含近距离的磁力运动与个体单元。斯塔普雷顿为它们安排了三种形态:第一,相互独立的稀薄云块,通过“心灵感应”交流,通常联合形成群组心灵;第二,一整块聚集的、强有力的合体云块;第三,紧密聚集的、可怕的云胶。火星演化鼎盛期,整个星球通过这三种形态,组成了单独的生物和心灵个体。
不过,它(或它们)的共同心灵没有比个体意识更高级。火星人所追求的事情并不在精神上更宽广,只是在体量上更庞大。它们形成各种形态的视网膜,不断观察地球,渴望着地球的水分和植物资源。当时机成熟,它们开始反复入侵人类。它们杀伤力大,完全处于人类的知识盲区。它们拥有科学,对“自然知识”了若指掌,但它们也有猴子般的愚妄,崇拜坚硬的物质(比如钻石)。人类顽强抵抗,在失败中反复研究火星生命。火星人亦然。于是,两个物种展开了长达若干世纪的互相探索与互相灭亡。毫无疑问,设定颇为后现代的火星人扮演了反面角色——外星利维坦。抵达地球的孤立火星“云朵”,也曾在漫长的战争中研究心灵,与人类交流,但无济于事。火星利维坦天生匮乏“精神知识”。它们的公共心智比人类更加低劣,是“最幼稚的自我欺骗者,难以洞察真正值得的探求之物”。人类的心智也随之消磨。最终,两个世界的种族互相同化,一起退化,民族主义大行其道,战争与灭亡陷入恶性循环,不再有胜者与败者之分。他们(它们)就这样同时覆灭,地球环境与生命惨遭重创,进入历时三千万年的蛮荒。
漫长的第三黑暗时代让火星“心灵感应”与地球动物共生,由此诞生的第三代人类体型如霍比特,拥有金色毛发、复杂的耳部结构、巨大而纤瘦的手与六根灵活的手指。他们拥有高度智能,精神力与感觉强度并重,尤其有复杂的感知系统,可以体验万物。音乐是他们最关心的事情。他们进入科学的动机不来自纯粹好奇,而结合了实践、美学与宗教需求。因此,他们的群体意识不再是盲目虚妄的利维坦。他们与不同动物沟通,形成“精神共生”。换言之,第三代人类进化出更为高明的感受力与共情力。他们擅长控制活物,崇拜飞行与鸟类,形成了针对生命本身的宗教冲动。最终,他们将整个地球设计为巨大的动植物园,以体现“生机塑造艺术”的理想。此后,他们开始创造某种意义的人工智能——巨脑。
斯塔普雷顿不认为巨脑属另一物种(他者)。他视他们为第四代人类,是人类改造自身的结果。即便巨脑有着诸多邪恶人工智能的特质,斯塔普雷顿仍强调他们与人类的连续性。巨脑是人类的后代。巨脑由生物体培育,属于半人造半自然的生命。他们拥有好奇心与创造力,拥有感知和辐射“群体沟通”的能力。他们的学习能力如此之强,诞生不久,便了解了之前三代人类与火星人的一切。第三代人类过度开发了巨脑的智力。他们虽重视“生机艺术”,建造巨脑时却忽视了感受力的搭建。巨脑十分聪明,身体官能与低级脑组织却充满缺陷,行事逻辑开始靠近第一代人类。巨脑总无法满足,想持续优化自身。于是,他们着手培育第三代人类为奴仆与生物实验品。但实验环节总是失败,他们就这样亲手葬送了第三代人类。直到此时,第四代人类才发现,自身无法成功的问题不在于智力局限,而源于洞察力过于狭隘。他们缺乏感受能力与共情,无法真爱艺术,无法理解艺术、科学、心灵之间的关系。他们没有将自己视为高于第三代人类的他者。他们懊悔不已。对比当代人工智能小说,斯塔普雷顿的人性乌托邦不认为智能可以胜任进化的最高境界。他似乎认定,艺术与精神的伟大更为高尚,更为进步。对于他,巨脑只是人类认清自身短板的过渡一代。
巨脑吸取教训,造出了取代自身的第五代人类。此时,人类进化已趋于完美。第五代人类拥有新的发育和衰老机制,拥有第二代、第三代人类和火星人的所有优点。他们两百岁时发育成熟,可以保持三千年的活力。他们的母亲不用像以前那样饱受生育与社会压迫之苦。他们认为艺术是宇宙的根本。他们开始以优雅的方式,发现物理与宇宙的基本关系。这些基本原则与艺术的本质相同,艺术与科学殊途同归。这是斯塔普雷顿眼中,人类自身与宇宙关系的理想主义愿景。不过,乌托邦终将消亡的惘然总萦绕于斯塔普雷顿心头。巨脑没有为第五代人类设计自满的心灵,他们不会觉得自己是生命形式的最终展现,因而第五代人类总能不断进步。可他们仍会思考死亡与消逝。他们开始崇拜消逝,去体会人人皆有一死的美感。斯塔普雷顿说:“很长一段时间内,宇宙间并无心灵的存在,很长一段时间以后,宇宙也将不存在心灵。”他描写的人类迭代史受限于宇宙一瞬。但对于他而言,人的精神依旧能够去感知空间的全部尺度,以及全部的过去与未来。由此,他让第五代人类探索存在的终极问题——时间。第五代人类学会通过心灵,抵达过去。尽管过去充满悲剧,穿越时间的人往往陷入精神错乱与时间紊乱,他们高尚的心灵却没有改变时间线的欲望,也没有侵略过去的野心。他们凝神观察,仔细研究,使心灵升华。可以说,第五代人类探索实体空间的动力不足,他们优先拓展心灵边界。最终,他们以永恒为媒介,完善了技术,能够顺畅自如地回到过去,体验宇宙的时间。如果没有外来灾难,第五代人类会像第二代人类或最后一代人类,过上长久的乌托邦生活。
至此,我们可以看出,斯塔普雷顿重视人类作为一个种族的心灵成长史。他所塑造的人类更专注品性与智慧的提高,罕有侵略特质,也缺乏某些进取心。他贴合地球的演变,刻画人类迭代过程。如果没有月球临近的异变与太阳熄灭的终局,斯塔普雷顿的地球人几乎没向往过外太空探索。因此,较之后世黄金时代的主要创作逻辑,他并未花费过多精力去想象人类的开拓史与殖民史。较之新浪潮或赛博朋克,他对人类整体有着理想主义式描绘,没有深入挖掘个体或人性幽深处的“内部世界”。对于他来说,人类进化最浓墨重彩的部分发生于地球,地外世界的迭代史与地球差异并不大。
月球逼近地球,第五代人类发明以太船,终于开始空间旅行,在金星安顿新世界。他们忽视了金星海底的金星人,盲目建设,破坏金星生态,导致金星人灭亡。第五代人类倍感罪恶。加之瘟疫与神经系统癌症,文明与种族迅速式微。而生命与文明已扎根金星。经历形如海豹的类人后,对飞行着迷的第六代人类诞生,继而孕育出真正的飞人——蝙蝠状第七代人类。第一代与第三代人类曾崇拜飞行,第七代人类继承了这一关乎自由精神的象征。这也是斯塔普雷顿很个人化的审美。第七代人类构建了关于飞行美学的社会组织。由于飞翔充满畅快与自由情绪,又需拥有冷静克制的感悟力,第七代人类相信,飞行与自然完美契合。但历史重复自己的车辙,飞人的历史以浪漫方式终结。有鸟类基因却不能飞行的物种创造出第八代人类。不久后,燃烧的太阳开始膨胀,正式步入灭亡之路。人类继续逃亡,抵达海王星。自那以后,太阳燃尽的阴影笼罩人类,他们经历了十代演变。斯塔普雷顿简述了后十代人的发展,因为他们重复着十亿年间前八代人类的更替历史。不同之处是,他们进化得更完美了。第十六代人类重新学会进入过去的心灵。他们推进了三个古老的问题:时间之谜,心灵与世界的关系,以及向生命宣誓自己的忠诚。
终于,斯塔普雷顿的叙述抵达最后的人类——第十八代人类。他们象征了一闪而过的宇宙生命最灿烂的时刻。最后的人类拥有头顶向上的天文眼,大脑发育得高级但发育速度缓慢。他们需经历一千年的儿童成长阶段,然后去南方大陆再生活几千年,以酝酿青年时期的心灵与智慧。电磁是他们集体心智的物理基础。他们能抵达过去,向过去讲述自己的历史。他们的性主要属于社会行为,以性群组的方式出现,带来友谊与爱的社交。换言之,他们集中了前十七代人类的所有优点,可以真正探索太阳系外的世界。他们也享有日臻完善的宇宙论:“在起始,有巨大的潜能(potency),但只有少量的形式(form)。”他们发现了仙女座系统四个高级文明的痕迹,便乘坐以太船去外层空间。然后,斯塔普雷顿对太空旅行进行了非常现实主义的想象:“人类最无畏的航行,只不过是星辰大海中的浪花。”太阳系之外,浩瀚的宇宙宛若死亡本身。死亡没有尽头,是人类无法穿透的屏障。星空探索与外星殖民的企图几乎全部失败。返航的第十八代人类无一不遭受心灵重创,咒骂一切浩瀚之物,只求抓住个人生活的甜蜜。虽然20世纪后半叶的人类早已将想象力推至宇宙边界,但在斯塔普雷顿眼中,超越太阳系已是人类勇气、心灵与智慧都无法跨越的极限。当太阳逐渐熄灭,第十八代人类无法远行,他们只得让海王星离太阳近些,获求最后的温暖。不过,他们终究面对了自己的死亡。斯塔普雷顿浓墨重彩地赞美他们。他们臻于完美,没有气馁,一面尝试在星海中播撒新人类的种子,一面为过去的人类增广精神的视野与生命的力量。他们最后说:“我们终将为人类短暂乐章留下动人尾声。”
2020年,《最后与最初的人类》以伪纪录片形式在柏林电影节“特别展映单元”上映。同年,北京电影节因疫情从4月延迟到8月底,适时引进该片。电影由黑白空镜构成,前南斯拉夫遗留的巨大纪念雕像占据屏幕,成为叙事“主角”。它们巨大的身躯、孤独的剪影、粗粝的轮廓,深深根植于荒无人烟的广袤土地;而它们的线条与镜头的视角,总望向天空。蒂尔达·斯文顿(Tilda Swinton)以最后人类的口吻叙述旁白,内容摘自《最后与最初的人类》结尾——第十八代人类的自我陈述。他们似乎借由画面中的现代纪念碑崇拜,返回21世纪初,抵达第一代人类进入灭顶危机前的时刻。从影像处理而言,这部影片是颇具末世感的纪录片;从声音创作而言,空旷的低频共振充满超越历史境遇的纵深;其旁白的叙述,则既像忠实于原著的“翻拍”,也是一种借喻。已故著名电影配乐师约翰·约翰逊(John Johnson)执导本片。他与摄影师一起拍摄了所需镜头,然后剪辑、配乐、配音。影片完成于疫情之前,上映于约翰逊辞世之后。镜头记录了铁托时期让人惊诧的宏大艺术与随之而来的落寞。故事讲述了一战与二战之间,科学幻想处理人类历史结尾的愿景。本片的声音则试图穿透人类整体的存在,似乎正俯视2020年多重时代际遇同时互相撞击的精神版图。2021年,《最后与最初的人类》新译本出版。
对比当代科幻,《最后与最初的人类》小说版与电影版,以一种非常直观的叙述区分了两个类似的时代。这关乎我们如何看待命运与末世。自二战起,自冷战始,世界经历意识形态对立、核危机的弥漫以及资本主义的后现代演进,人类对于末世的想象层出不穷。科幻,不论从宇宙宏大叙事,从个体内部世界,还是从社会演进的终极景象,都直接折射了人类对存在边界的探索。21世纪初,若没有非典与新冠,人类对命运的想象似乎已进入个人主义的原子化时代。当代东西方科幻或部分主流幻想小说,虽然描写政治荒漠、战后末世或环境残局,但笔墨注重个体的命运,选择典型人物成为寻常的创作逻辑。文学的核心或许在于人物,但科幻的想象往往试图超越大部分个体所能经历或所能体验的界限。于是,当末世类科幻试图对人类(或地球或宇宙)的命运进行超越哲学思辨(或认知)的想象,当科幻试图想象不可想象之物,典型的原子式人物显得颇为无力。当他们进行关乎人类命运的选择,当一个人类个体代表全部人类,这一本身应象征人性丰富维度的角色,往往陷入独断论与专制的境况。换言之,不论在东方还是西方语境,让个体化的典型人物承担人类命运,他/她/它的虚伪以及自私,往往难以避免地、不恰当地被放大了。并不是每一个作者都可以达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或托尔斯泰的境界,以个体书写(俄罗斯)民族性的悲悯、善良与崇高。因而,当科幻小说处理宏大主题,《故事》对人物、事件、情节的定位显得视角狭窄,不足以支撑科幻叙事对人性的理解,尤其不适合以个体书写人性整体。也因此,时至今日,以末世赞美人性较难,以末世批判人性易写。个体的高尚或悲悯、狭隘或冷漠,都可以完成具有反讽力量的表达。但科幻的力量往往在于超越反讽。在民族主义盛行、阴谋论与反智概念先行、认知与感知区隔愈加泾渭分明的当代,我们或许已错失了书写人类整体与人类命运的方法。但经历2020年,经济、政治与生态都需要非反讽的、系统性的整体想象。
如前所引,一百年前,斯塔普雷顿说:“纯粹幻想的力量是微弱的……如果想象力未受到严格的规范,那么对未来可能性的想象建构必将坍塌。”《最后与最初的人类》电影版似乎更加绝望。我们知晓20世纪历史,似乎更能与约翰逊的镜头和声音创作共情。斯塔普雷顿同样深怀悲悯,而他的想象仍然乐观。他拥有反复书写乌托邦的心力。他知道历史无新事,他想象了人类十八代的兴盛与灭亡。对于他,乌托邦的体制是次要问题,不可能长久。他不指望一个系统或一个社会能够拯救堕落的个体,他也不相信一个衰败的、邪恶的世界可以压抑人类的生命力和创造力。他的乌托邦不关乎社会,不关乎个体拯救,而全然关乎人性本身,是人类心智与道德的一种理想寄托。人类可以造就或毁灭乌托邦,而不是反之。他多多少少将社会与历史的演变,放置到人类物种进化角度,进行心智、社群与精神潜力的书写。由于他将人类整体视为主角,将人类的迭代作为事件,让历史为进化让路,《最后与最初的人类》削减了许多叙事头绪,故事反而符合“一人一事一线到底”的古老审美。斯塔普雷顿知道,科幻不是拯救人类或世界的灵丹妙药,人类或许永远无法超越宇宙与自然的界限,但精神的视野与生命的力量或许可以面对命运自身的消亡。最后的人类深刻体现出斯塔普雷顿的悲观,即便拥有对乌托邦的追求和对美好人性的向往,我们终究无法挽回毁灭。但最后的人类仍然乐观,他们懂得如何看待自身命运的消亡。此时,故事不再属于茶余饭后的消遣,不再是猎奇与内分泌的寄托,它化为对人类存在形式的理解,变为人类眼中人类整体的原型。当无数的自由选择叠加为命运,故事演化为诗学。只是众神降临的时代早已远去,当代诗学不能重复众神与英雄。诗学不再许诺高高在上的角色与彼岸的乌托邦,“最初与最后的人类”需要面对命运本身。然后,科幻才能越过“末世”的门槛,真正想象人性的未来。
作者简介
双翅目,本名冯原,科幻/推想类文学作者。中国人民大学美学博士,南开大学哲学院讲师。曾获中国科幻银河奖读者提名奖、豆瓣阅读征文大赛近未来科幻故事组首奖、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最佳短篇小说银奖等。作品散见于《科幻世界》、《特区文学》、豆瓣阅读等,已出版个人作品集《公鸡王子》《猞猁学派》《智能的面具》。数篇作品被译为英文、日文、德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