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序
在珠江三角洲,神是神,祖先是祖先,当地人不会混淆这两个概念。《亦神亦祖》挑战这个看法。高州、雷州与海南距离珠江三角洲不远,明清时期都属广东统辖。但是,那里的雷神又是神,又是祖。冼夫人更多一层复杂关系;作为女神,她的子孙从夫姓,她当然也是祖先。
要了解这些故事,以及更重要的,了解这些故事背后的漫长历史变化,读者需要读这本书。在这篇短短的序言,我谈一下本书的作者贺喜。
贺喜喜欢挑战。她的研究特点,就是从来不会被某个课题“已经有人做过”几个字吓倒。在研究生的时候,很多人“已经做过”的广东宗族历史没有让她退缩;毕业后,她好像特别喜欢研究很多人“已经做过”的题目。她接着《亦神亦祖》的另一本专著——《宗族与共同体(1100—1500):族谱在江西的发明》,直接面对数位蜚声国际的学者对江西的既有研究。我与她合著的《秘密社会的秘密:清代的天地会与哥老会》(我只写了其中一章)当然也是在面对一个有着丰富成果的历史课题。
研究课题是否“已经做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新的研究是否具有新的观点。说这句话需要有点勇气,也需要一点诚实。在今时今日的学术环境下,不少“学术回顾”只是片纸虚言,妄论在回顾之上创新。这是题外话。
我对于历史学者称什么为“新”,是有一点意见的。我相信其中存在中西学术传统的分别。中国的学术传统,注重资料考证,“新”的发现是“新”的资料与对资料的“新”见解。18世纪以来,西方学术传统注重于回应问题,所以“新”的学术是“新”的问题与问题的“新”答案。这两种传统并不互相矛盾。没有资料,什么问题与答案都无从判断是错是对;没有问题与答案,也不知道什么叫作资料。但是这两套观点非常影响阅读研究成果的读者。在我看来,很可惜,我们越来越被西方的观点带着走。出版商在这方面可能应该承担很大的责任。以往学者引用的资料大都置于文脉之中。后来,参考了西方的标准,把资料置于注脚。再过来,注脚也不需要引文,只要有资料来源就可以了。这样一来,我们以前凸显资料与问题的关系,起码的标准是历史学者只可以配合资料谈见解。而现在阅读研究成果的标准往往是研究者有没有讲出一个漂亮的故事,却没有多少人在意漂亮故事背后在注脚中有没有实在支撑的资料。
贺喜讲的故事很漂亮,但是她也非常严谨地处理历史材料。她掌握中外前人的研究,她也说得很清楚自己与前人的分别。以这本书为例,她面对我们关于珠江三角洲的研究,提出“您以为神跟祖先一定有分歧吗?看到高雷半岛和海南岛的例子,您需要承认您错了吧!”我当然承认。珠江三角洲的经验可能有其特别之处,但是究竟为何,只有通过比较,才能更好地理解。究竟什么情况下地方上“亦神亦祖”,什么情况下神与祖先截然分开?
贺喜并没有停留在“亦神亦祖”的范畴。在雷州所见到的,是宋朝水利开发带来深远影响的社会;在海南所见到的,是黎族社会的历史变化;在高州所见到的,还有上岸的水上人。第一个问题,把贺喜带回她的家乡江西;第二个问题,把她引向其后有关五指山黎族的深入田野,并撰写了数篇文章。至于水上人,这一与宗族历史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人群,他们在《浮生:水上人的历史人类学研究》中更加清晰地展现。随后,从宗族的架构进一步实践,即当秘密取代血缘作为人与人之间的联系的时候,她关注清代秘密会社。我听说她最近打算走更远的路,我们静静等待吧。
欣然得知贺喜的《亦神亦祖》再版,庆贺之余,是为序。
科大卫
2022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