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4章 寿比南山
松溪镇的青石板路在夕阳下泛着暖意,慕容芷牵着马走在最前,缰绳在掌心绷出一道柔和的弧。
陆寒舟斜倚在马鞍上,臂上未褪尽的冰晶纹路在暮色中忽明忽暗,每呼吸间都带着细不可闻的冰裂声。
“等到了苗疆,咱们这毒才能彻底解了。”慕容芷忽然驻足,伸手替他拢了拢歪斜的衣襟,指尖触到他锁骨处的凉意,“你瞧这寒气,比在九华山时又重了三分。”
陆寒舟轻笑,剑穗在马鞍上晃出细碎光影:“不妨事,当年在玄真观后崖闭关,可比这冷上十倍。”
话未说完便咳嗽起来,掌心咳出的碎冰渣落在红绫穗子上,化作点点水痕。
慕容芷瞪了他一眼,红绫轻轻甩在马臀上:“少逞能,以后再要是遇着麻烦,须得听我的——你只在旁掠阵,不许妄动真气。”
她没说的是,昨夜露宿时,看见他背着自己用剑气逼出寒毒,冰棱在月光下碎成血珠。
“好好,听慕容姑娘的。”陆寒舟望着她发间新插的山茶花,想起九华山老妇送的引露花,香气混着暮色中的槐花香,竟让寒毒在经脉里安分了些。
二人正说着,街角忽传来折扇骨折断的脆响。
穿青衫的老秀才抱着半卷字画蜷缩在地,墨汁顺着鬓角的血痕滴在画卷上的长寿松上,对面酒糟鼻的汉子正用脚尖碾着他的砚台:“酸秀才,老子买你字画是给你脸,竟敢在'寿比南山'四个字上用枯笔写?当老子看不懂好坏?”
陆寒舟在马上轻咳一声,见那汉子生得五大三粗,袖口沾着酒渍和泥印,分明是镇口酒肆的常客,是一个真不懂字画好话的粗人。
老秀才身旁放着枚普通的木牌,刻着“李记字画”四字,边缘磨得发亮——不过是个靠卖字为生的穷书生。
慕容芷的红绫在腰间绷直,转头正要叮嘱陆寒舟,却见他已悄悄按上剑柄,指尖凝着的冰晶虽淡,却仍是太虚剑气的起手式。“寒舟!”她低声喝止,“忘了刚才你怎么答应我的?”
陆寒舟手一顿,苦笑道:“见不得文人受辱,总觉那血滴在字上,比砍我一剑还疼。”
慕容芷心软,红绫却已先他一步卷出,如灵蛇般缠住汉子手腕——也罢,且由她先制敌,再不许他逞强。
“这位大爷,”慕容芷按住腰间红绫,故意放软声调,“笔墨买卖讲究你情我愿,何苦动粗?”
汉子充耳不闻,蒲扇大的手掌已拎起老秀才的衣领:“老子花二十文大钱买你幅字,你却如此糊弄老子!今日要么退钱,要么打断你写字手指!”
老秀才抖如筛糠,手中残卷上“寿比南山”四字的飞白笔锋,在夕阳下像道未愈的伤口:“客官若嫌字差,小可重新写过便是......”
话未说完,汉子的拳头已砸在他肩头,惊得路边百姓纷纷闪避,唯有个七八岁的小乞儿躲在槐树后,攥紧了手里的窝窝头。
“住手!”慕容芷红绫骤出,如灵蛇般卷住汉子手腕。
她本可直接卸了对方关节,却因陆寒舟轻咳一声,临时改作巧劲一扯,将那汉子甩得踉跄后退。
陆寒舟趁机下马,见老秀才砚台里的墨汁还混着血珠,笔尖却是狼毫中虽是最次的山羊毛,但这样的笔墨,二十文也算是童叟无欺。
“你是哪来的小娘子?”汉子甩着发麻的手腕,色眯眯的目光落在慕容芷腰间红绫,“不如陪大爷喝两杯,老子便饶了这酸秀才......”
话未说完,已被红绫缠住脖颈拖至墙角,只三掌,便打的这恶霸口吐鲜血。
慕容芷指尖扣住他麻筋,眼看着老秀才的血滴在“寿”字之上,杀意渐起:“今日便教你识字!”
“女侠且慢!”老秀才撑着断扇爬起,的墨渍遮了半只眼,“此人虽凶,却未取我性命,不如......”汉子见她松劲,突然抬腿踢向慕容芷下盘,却被陆寒舟伸出剑鞘轻轻一磕,整个人摔进路边水沟,溅起的泥点弄脏了老秀才地摊上的“忍”字。
“你看,他何曾悔改?”慕容芷红绫收紧,汉子的脸渐渐涨红,“这种人留在世上,便是给百姓添堵。”
老秀才却突然跪在二人跟前,手中举着半幅未完成的《耕牛图》:“他本名张狗儿,父亲重病,耗尽家财治病后仍是无用,于前年病逝,之后与老母亲相依为命......去年老母也身染重病,之后便整日欺压百姓,并非天生恶人......”
“住口!”汉子在泥水中嘶吼,“老子用不着你这酸秀才求情!”话虽狠,眼中却闪过一丝慌乱。
慕容芷瞥见他袖口露出的白衣,虽已磨得发黑,却仍能辨出针脚——分明是守孝三年尚未脱下的丧服。
“杀了我吧!”汉子闭眼等死,却听见陆寒舟轻笑一声:“张狗儿我问你,你死后,你母亲如何过活?你父亲临终前,可曾教你欺负人?”这一句如重锤击鼓,汉子猛然睁眼,眼角竟有泪光:“我爹说......说要好好做人......”
老秀才趁机递上一盒饼:“你娘在时,常来我这儿买'平安'二字。想来,快是她的寿辰了吧。这饼,是她最爱吃的槐花饼。”
汉子盯着饼上的槐花碎,喉结滚动,突然抱头痛哭。
慕容芷的红绫悄然松开,见他膝盖处补丁摞补丁,分明是穷得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
“二位侠士,这张狗儿作恶,二位惩罚他,我自是不拦,因他罪有应得。只是张狗儿罪不至死,二位如果要取他性命,我老儿是绝对要拦一拦的。”
“今日便饶你这回。”陆寒舟从怀中掏出碎银,放在老秀才砚台里,“赔了先生的笔墨钱,再去坟上给令尊磕个头。”
汉子捏着碎银发抖,忽然对着老秀才作了个揖,转身跑向镇外。小乞儿从槐树后跑出,捡起地上的碎墨块,偷偷塞进老秀才袖口。
暮色中,老秀才用断扇当笔,在残卷上题字:“恶人如墨,遇水则清;善念如砚,久磨自明。”递给慕容芷时,苦笑道:“女侠可知,十年前我也遇过贵人相救,才得以开这字画摊。”
慕容芷望着他蹒跚的背影,忽然想起天门镇的小宝爷孙:“若所有恶人都能因怕而改,这江湖是否少些戾气?”陆寒舟轻抚剑柄,剑穗在晚风中轻颤:“江湖如砚,有人磨墨作恶,便需有人研墨写善。”
老槐树的影子渐渐拉长,松溪镇的灯火次第亮起。
老秀才坐在断砚前,用剩下的墨汁补写“耕牛图”,牛眼处点了滴清水,竟似流出泪来。
镇外坟前,张狗儿对着父亲的墓碑磕头,手中碎银焐得发热——那是他在父亲死后第一次收到的,不是靠拳头得来的东西。
夜风带来槐花的清香,慕容芷忽然解下腰间荷包,里面装着从九华山带来的茯苓:“明日差人送给那位先生吧。”
陆寒舟点头,见她发间沾着片槐花瓣,忽然想起她说过的话:“江湖恩怨,总要有个了断。”
只是这一次,断的不是刀光剑影,而是心结上的绳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