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
从艺术作品的审美创造看,“化境”的创作契机,首先在于审美主体和审美客体之间的互化,亦即“物化”。所谓“物化”,是指作为审美主体的艺术家把自己全部身心都倾注到审美客体中,在意识中已是物我合一、难辨彼此。“物化”思想由庄子提出,“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29]用“庄周梦蝶”的故事,庄子表述了他的“物化”观念,亦即物我界限消解,万物融化为一。在《齐物论》中,庄子还提出了“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命题,其与“物化”思想是一致的。在《达生》篇中,他又以“物化”为艺术创作的主客体因素,“工倕旋而盖规矩,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灵台一而不桎”。工倕作为上古传说中的最巧之人,在《庄子》这里代表着“臻于化境”的理想,而在庄子的描述中,其创造过程就是“指与物化”。正如徐复观先生所阐释的:“指与物化,是说明表现的能力、技巧(指)已经与被表现的对象,没有中间的距离了。这表示出最高的技巧的精熟。”[30]
庄子“物化”思想虽并非就审美而论,但它对中国美学的影响却不可小觑。中国美学思想史上,有一些著名的语涉“物化”而论“化境”的例子。如苏轼称文同画竹:“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岂得不见人,嗒然遗其身。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庄周世无有,谁知此疑神。”[31]文同所画墨竹,是宋代文人画的翘楚。而苏轼描述文同画竹时的状态,全然是“身与竹化”。清代著名画家邹一桂记载宋代画家曾无疑画草虫时的体会时也说:“宋曾云巢无疑工画草虫,年愈迈愈业,或问其何传,无疑笑曰:此岂有法可传哉!某自少时,取草虫笼而观之,穷昼夜不厌,又恐其神之不完也。复就草间观之,于是始得其天,方其落笔之时,不知我之为草虫耶?草虫之为我耶?此与造化生物之机缄,盖无以异,岂有可传之法哉!”[32]这位著名画家在画草虫时,与草虫互化,不知草虫为我,我为草虫,如此方得造化之生机,超越了笔墨畦径。
艺术作品中“化境”的创造,从构思方式上来看,基本上是审美主体和客体之间偶然触遇而产生审美感兴,而非苦思冥想的预先立意。宋人叶梦得在论谢灵运的名作时指出:“‘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世多不解此语为工,盖欲以奇求之耳。此语之工,正在无所用意,猝然与景相遇,借以成章,不假绳削,故非常情所能到。诗家妙处,当须以此为根本,而思苦言难者,往往不悟。”[33]谢灵运《登池上楼》的名句“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可谓“臻于化境”之作,叶梦得以为它不是“思苦言难”的苦吟,而是情与景之间的猝然相遇,所以成了只可有一、不可有二的奇妙之作。这里,叶氏不是单纯地评价谢诗,而是上升到诗学的根本,因而具有了特殊的美学理论意义。
“化境”在中国古代艺术理论中是一个常见概念,存在于诗词、绘画、戏剧等艺术领域。古代艺术评论家以之评价其认为最上乘的佳构,因之,它可以说是一个审美价值论的范畴。关于它的义界,也许还相当含混,迄今仍有待进一步清理厘定。但就中国美学的特色而言,它又有着重要的意义。可以说,“化境”作为审美价值的范畴,是其他范畴所无法取代的。“化境”所指称的是艺术品的最高品级,它超越了艺术形式层面,浸沃于中国传统哲学思想渊源之中,其意蕴非常丰富,而且具有以现代美学理论眼光来阐释其价值的可能性。
[1] 本文刊于《中国美学》第2辑,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
[2] (明)谢榛:《四溟诗话》卷1,见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下册,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152页。
[3] (清)贺贻孙:《诗筏》,见吴文治《明诗话全编》卷10,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0382页。
[4] (清)纪昀:《纪晓岚文集》第1册《水波砚铭》,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293页。
[5]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
[6] (清)王先谦:《庄子集解》,中华书局1954年版,第24页。
[7] (清)王先谦:《庄子集解》,中华书局1954年版,第22页。
[8] (宋)周敦颐:《太极图说》,见《中国历代哲学文选》,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34页。
[9] (宋)程颢、程颐:《二程遗书》卷15,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94页。
[10] (宋)张载:《张子正蒙》,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16页。
[11] (宋)张载:《张子正蒙》,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16页。
[12] (宋)张载:《张子正蒙》,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16页。
[13] 汤一介:《郭象与魏晋玄学》,湖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98页。
[14] 汤用彤:《魏晋玄学论稿》,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81页。
[15] 郭绍虞:《沧浪诗话校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26页。
[16] 郭绍虞:《沧浪诗话校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26页。
[17] (晋)竺道生:《大唐涅槃经集解》,见石峻等《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第1卷,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212页。
[18] (南朝·宋)谢灵运:《与诸道人辩宗论》,见石峻等《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第1卷,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222页。
[19] 郭绍虞:《沧浪诗话校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26页。
[20] 王国维:《人间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版,第211页。
[21] 王国维:《人间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版,第211页。
[22] (金)元好问:《杜诗学引》,见《元好问全集》下卷,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24页。
[23] (清)王夫之:《姜斋诗话》卷2《夕堂永日绪论内编》,见戴鸿森《姜斋诗话笺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95页。
[24] (清)贺贻孙:《诗筏》,见郭绍虞《清诗话续编》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65页。
[25] (宋)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中,见(清)何文焕《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420页。
[26] (明)胡应麟:《诗薮·内编》卷5,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版,第87页。
[27] (明)胡应麟:《诗薮·内编》卷5,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版,第90页。
[28] 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209页。
[29] 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109页。
[30] 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春风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第111页。
[31] 李之亮:《苏轼文集编年笺注·诗词附9》,巴蜀书社2011年版,第298页。
[32] (清)邹一桂:《小山画谱》,见沈子丞《历代论画名著汇编》,文物出版社1982年版,第462页。
[33] (宋)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中,见(清)何文焕《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42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