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节 “内圣外王”本义
“内圣外王”这个术语在今天是作为一种“常识”用来解释或指代儒家之学的,但由《庄子·天下》篇首先提出的这个术语,并非所有的解释者都能自觉地紧紧围绕《天下》篇而对其做出解释,而是不断掺杂各种思想而造成解释的层垒,以至于其本意湮没而不彰。笔者认为,对“内圣外王”这一术语本意之考定,必须紧紧围绕《天下》篇的文本展开,而不能理所当然地掺入儒家思想或黄老思想,甚至也不能先入为主地掺入庄子本人的思想,因为也没有明显证据证明它是由儒家学派或黄老学派所撰写,也没有明显证据证明该篇为庄子本人手订。换言之,要解释“内圣外王”本意首先要将《天下》篇归于《天下》篇的作者。当然不可否认的是,这篇文章与庄、与儒(特别是思孟学派)、与黄老(道法家)都有着复杂的、微妙的联系。《天下》篇所云“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一语无疑是整篇《天下》篇的关钥。如果本着以《天下》篇解释《天下》篇的原则,那么这些文字其实已经透露了“内圣外王”这一术语之内涵的几乎全部信息。“是故”意味着这一术语至少是对前段文字的总结,因此通过仔细钩稽这些文献,并不难发现“内圣外王”的本意。
首先,文中云,“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在?”曰:“无乎不在。”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这里透露的信息是,“内圣外王”就是作者要褒扬的“道术”,而不是“方术”;“内圣”之“圣”就是“圣有所生”,“外王”之“王”就是“王有所成”之王,前后呼应,合若符契。其次,文中云,“不离于宗,谓之天人;不离于精,谓之神人;不离于真,谓之至人。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于变化,谓之圣人”。应该说,“内圣”强调的是内在的修持而不落形迹,这段话所推崇的“天人”“神人”“至人”“圣人”都是所谓“内圣”之人。再次,文中云,“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熏然慈仁,谓之君子。以法为分,以名为表,以参为验,以稽为决,其数一二三四是也,百官以此相齿,以事为常,以衣食为主,蕃息畜藏,老弱孤寡为意,皆有以养,民之理也”。这里既有儒家的“仁义”,又有法家的“刑名”,应该说这就是所谓的“外王”。最后,这段文字一气贯注,并没有将“内圣”与“外王”分作两截,而是将“内圣”与“外王”合一。如果以直观的方式来观察,不难发现,此中的所谓“内圣”并非是儒家式的像思孟学派那样的“修齐治平”,而是所谓“天人”“神人”“至人”,这正呼应着《逍遥游》的“三无之境”,即“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逍遥游》);其所谓“外王”,则既有儒家式的仁义道德,又有黄老、法家的刑名法术。作者总结云:“古之人其备乎!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这恰恰是对“内圣外王”的内涵定义,“前者是其内圣之德,后者是其外王之功”。[2]林希逸(1193—1271)亦云:“内圣,体也;外王,用也。”[3]不难发现,这里的“内圣外王”表现出综合至少有庄学、儒学、道法家(黄老派)三家思想的特色,而不能简单地化约为某家某派。
很多学者注意到,《天下》篇引抑诸家而不及孔子,可证作者暗尊孔子(比如苏东坡,康有为),这种说法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但需要强调的是,这里的“孔子”,显然不是孟荀笔下的“孔子”,而是已经“吸收”庄子思想的“孔子”,所谓“不离于宗,谓之天人;不离于精,谓之神人;不离于真,谓之至人”云云,如果说这是作者对孔子形象的暗示,那么这个孔子显然是庄学化的孔子而非思孟化的孔子。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文中有“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缙绅先生多能明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一语,这是传世文献关于“六经”之最早记载之一(另两处是《天运》和《徐无鬼》篇,后者提到“四经”),钟钟山(名泰,1888—1979)先生据此认为《天下》篇“特叙六经于百家之上,向往于邹鲁之士、缙绅先生”[4],并以此来断定庄子是儒家。然则,就这则记载所透露出来的信息来看,作者认为“六经”尚不是最高的思想学术典范,相反,“六经”是和“旧法世传之史”“百家之学”所并列的对“古之人其备”者之“一”或“道术”之分享,而这个“一”与“道术”的真理就是“内圣外王”之道,[5]作者用“其明而在数度者”“其在于《诗》、《书》、《礼》、《乐》者”和“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三种范式来表明后世“方术”之对“道术”之分割(“其”代指“道术”)。换言之,《天下》篇之作者认为,旧史、六经、百家都为“内圣外王”之一端,而非“内圣外王”之全体。这与汉人所认为诸子“亦六经之支与流裔”[6]实有原则之别。《天下》篇并没有认为诸子百家出于“六经”,而是认为“百家”与“六经”都是对“古之道术”所分享者,有其明亦有其蔽。可见,作者对“六经”并没有格外高看,“儒家不合乎高明的标准”。[7]作者纵然尊崇孔子,但亦是道家化特别是庄学化之孔子。
总之,就《天下》篇来说,诸派之中,作者尊儒;百家之中,作者重庄(《天下》篇对庄子评价非常高),作者所推举的所谓“至人”“神人”“圣人”这些名相都是庄子本色,纵然作者推重儒家,但谅非思孟意义上的儒家,而是表现出平章庄孔、儒道兼采、王霸并杂的特色,因此我们赞同刘笑敢先生将《天下》篇列入兼容儒法的第二类,[8]如此再看“内圣外王”之本意,此语显然是对庄、儒(包括思孟学派)、黄老派、刑名家等各家各派思想之汇合而集诸家之大成,很难说是单纯某家某派。或由于此,此语本身即含摄很大之外延,也即潜含着巨大的解释空间,后代的解释者在各种解释中都能左右逢源而自圆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