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学在海外的传播与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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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李彦迪与朱子学

李彦迪(1491—1553),字复古,号晦斋,生于庆州良洞村。他在燕山曾跟随舅父孙仲瞰(号忘斋)学习八年,熟知性理学。中宗九年(1514)科举及第,初任天官郎,继而担任仁同县监、司宪府掌令、密阳府使等官职。中宗二十五年(1530)升任司谏。中宗三十二年(1537)后,任宗簿寺佥正、直提学。担任全州府尹时,因推行善政而著名。

李彦迪心系国家,有数千言奏章上书朝廷,谏言国家大本和政治纲领,受到朝廷的嘉许,被特别提升为礼曹参判、右参赞。仁宗元年(1545)又升任为议政府左参赞。翌年,李彦迪受权臣尹元衡嫉恨,因良才驿壁书事件陷害,被流放江界,于63岁时去世。

1568年,宣祖即位,时任左议政的李蓂上奏朝廷,为李彦迪申冤复权,追任李彦迪为领议政。次年,追赠谥号“文元”。宣祖六年,李彦迪在庆州玉山书院受到祭享。光海君二年(1610)九月,从祀文庙。后来六谷徐必远将李彦迪与寒暄堂金洪弼、一蠹郑汝昌、静庵赵光祖列为东方四贤追慕。李退溪为李氏撰写了《晦斋李先生行状》,奇大升为李氏撰写了《神道碑铭》。

李彦迪在家乡庆州创办玉山书院授徒讲学,著书立说,其著作有《奉先杂义》《中庸九经衍义》《进修八规》《大学章句补遗》《续大学或问》《求仁篇》等。

李彦迪28岁时,与曹汉辅(号忘机堂)进行过有关“无极太极”问题的论辩。这是韩国朝鲜时期第一次性理学的重要辩论。此虽不及后来李退溪与奇高峰的“四端七情”论辩、南塘与李巍岩的“人性物性之同异”之论争,在朝鲜哲学史上影响极大,且牵涉人物极多,但此论辩显示韩儒对朱子学有很深入的掌握和发挥,对儒、佛思想的不同也有恰当的理解。

(一)“无极太极”论辩的理论渊源

这次辩论之缘起是孙叔暾(号忘斋)与曹汉辅(号忘机堂)讨论周濂溪《太极图说》首句“无极而太极”的意义。李彦迪看到孙、曹二人的论辩文章后,写出《书忘斋忘机堂无极太极说后》一文,对曹汉辅之说提出异议。他评论曹汉辅、孙叔暾二人的论辩说:“谨案忘斋无极太极辨,其说盖出于陆象山,而昔日朱子辨之详矣,愚不敢容赘。若忘机堂之答书,则犹本于濂溪之旨,而其论甚高,其见又甚远矣。其语中庸之理,亦颇深奥开广,得其领要,可谓甚似而几矣。”[71]

李彦迪言孙忘斋之说出于陆象山,认为他的“无极太极辨”是太极由无极所生;对曹汉辅之说认为是“犹本于濂溪之旨”,以无极太极为一。曹氏看到这篇文章后,做出了回应。于是,李、曹两人书信往来数次进行论辩。现存有晦斋答忘机堂的四封书信。[72]遗憾的是,曹汉辅同孙叔暾、李彦迪论辩中所涉及的曹氏原信都已失传,现对曹汉辅的见解只能从李晦斋书信中征引,来讨论其思想。为了弄清李彦迪和曹汉辅对朱子学的理解,我们先从朱熹与陆九渊“无极太极”论辩谈起。

朱熹曾与陆九渊有“无极太极”论辩,这是关于周濂溪《太极图说》中“无极而太极”应如何解释的问题。陆九渊认为周敦颐此句有如老子“有生于无”,即太极是由无极而来。他主要从生成论的角度来理解,认为“易”之“太极”即是“中”,即是本源;在“太极”之上再加“无极”,是“叠床上之床,架屋下之屋”[73]。朱熹则是从本体论的角度来理解,认为非“太极”之外复有一“无极”,两者本一,“无极即是无形,太极即是有理”;但分解地说,“无极”是有中说无,“太极”是无中说有。故朱熹说:“不言无极,则太极同于一物,而不足为万化之根;不言太极,则无极沦于空寂,而不能为万化之根。”[74]这也就是说,“无极”之“无”非没有之意,即不是不存在,而是无形无状却实有此理之意。它也是存在,只是无形、无状、无名、无限而已。但它却是“太极”之所以为“太极”的存在依据。[75]

朱熹和陆九渊对“无极而太极”的理解各有所据。陆氏之所以会从生成论角度理解这一命题,一是与传统的思维进路有关,二是与《太极图说》的版本有关。因为当时《太极图说》的《国史》本,此句为“自无极而为太极”。九江本是“无极而生太极”。这两个版本都是“以无为本”“有生于无”的观点。朱熹不取其说,而做出上面的理解,就在于周敦颐之《通书·动静》章。因为按《太极图说》所言:“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气顺布,四时行焉。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太极本无极也”,人们很自然地会产生如陆氏的生成论之理解,即顺序从“无极”到“太极”到“阴阳”到“五行”。这里隐含着一个时间的流变过程。[76]

朱熹对“无极而太极”所取周氏《动静》章言:“动而无静,静而无动,物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神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非不动不静也。物则不通,神妙万物……五行阴阳,阴阳太极,四时运行,万物终始。”按周氏之意,“物”仅仅执“动”或“静”之一端(动而无静,静而无动),要么“动”,要么“静”,非此即彼,故为“不通”。这就是说,物质的动静是机械的,动就是动,静就是静,动中无静,静中无动,动静是相互排斥的。而神则动而无动,静而无静,非不动不静,是超乎动静的。对这种形而上的动静,朱熹说:“理则神而莫测,方其动时,未尝不静,故曰‘无动’;方其静时,未尝不动,故曰‘无静’。”[77]作为形而上之“神”的动静是变化无穷的。它是能神妙万物的,是动静之理。它能使万物由动到静,由静到动,发生无穷变化。这种动静之理是神妙莫测的,故形而上的神是动静的根据。

在周敦颐看来,“太极”虽是本源,是动之发动,但其动之发动如何成为可能?是因为“太极”具有“神”的性质或曰功能;只有“神”是“动而无动,静而无静”却又“非不动不静”的。它跳出了生成流变的过程,消解了时间因子,成为动和静之所以能够动静的原因。“神”是无形无状的,但却又是实有的存在,它可以“妙万物”。“妙万物”是指神是宇宙万物运动的内在本性和变化本身的微妙功能。这个神,实质上也就是“无极”和“太极”本是二而一、一而二的,实无先后上下之分。如果硬要说“无极”先于“太极”,那也只能理解为是逻辑在先。[78]

后来,朱熹把周敦颐讲的“太极”解释为“理”,对“太极”本体之义作了进一步的阐发。

(二)“无极太极”论辩中曹汉辅的主张

李彦迪与曹汉辅遵从朱子之说,都认为“太极即无极”。李氏说:“今详忘机堂之说,其曰‘太极即无极’,则是也。”[79]而两人之争论,是对此无极之本体,应如何规定,及如何方能体会、掌握之问题。前者是本体问题,后者是功夫问题。

李彦迪在《书忘斋忘机堂无极太极说后》,首先评论曹汉辅、孙忘斋二人的论辩说:“谨案忘斋无极太极辨,其说盖出于陆象山,而昔日朱子辨之详矣,愚不敢容赘。若忘机堂之答书,则犹本于濂溪之旨,而其论甚高,其见又甚远矣。其语中庸之理,亦颇深奥开广,得其领要,可谓甚似而几矣。”[80]李彦迪说忘斋之说出于陆象山,认为他的“无极太极辨”是太极由无极所生。而忘机堂之说,李彦迪认为是“犹本于濂溪之旨”,即合于朱子的看法,以无极太极为一。

在本体论上,曹汉辅对本体的规定是“虚而灵,寂而妙,灵妙之体,充满太虚,处处呈露”[81]。此说本体为虚寂灵妙,是不合于朱子所言太极本意的。朱子言太极是理,理是不活动的。对此虚灵之本体,曹汉辅又用“寂灭”来规定,他说:“太虚之体,本来寂灭。”[82]这大概是曹汉辅重视太极之“无极”性格,从虚无处体会本体。他对本体的规定还进一步说:“无则不无,而灵源独立;有则不有,而还归澌尽。”[83]这就是说,本体不落于有无之相对说中,即说有说无皆不可。曹汉辅以太虚来说本体,应是受北宋理学家张载思想的影响。张载云:“太虚无形,气之本体;其聚其散,变化之客形尔。至静无感,性之渊;有识有知,物交之客感尔。”又云:“气之为物,散入无形,适得吾体,聚为有象,不失吾常。太虚不能无气,气不能不聚而为万物,万物不能不散而为太虚。循是出入,是皆不得已而然也。”[84]曹汉辅认为,太虚之体虚灵寂灭,为气之本,万化皆会澌尽,而虚灵之体独立恒存。这样理解本体,与张载之意还是有距离的。张载虽言太虚是气之本体,及气散而适得吾体,但亦强调太虚即气,并非至万化澌尽时,方可见本体之存在。而曹汉辅所谓的“寂灭”,是从万化终归于尽,聚而必散上说。依李彦迪之意,曹汉辅以本体为寂灭,以世间为幻有,是不合于朱子“理气论”的。如此言本体,会使人远离人生以探索本体。

在功夫论方面,曹汉辅认为可以“以无极太虚之体,作得吾心之主,使天地万物朝宗于我,而运用无滞”[85]。又说:“游心于无极之真,使虚灵之本体,作得吾心之主。”[86]这里所说的“万物朝宗于我”,即天地万物以我为中心;“运用无滞”,即表示本心呈现,理便呈现,而事物之来,皆能恰当回应之;而“以无极太虚之体,作得吾心之主”,则是从本体之形而上的性格,作为契悟本心的入路而言。曹汉辅借着对本体是虚灵无极之体会,使生命能进入一种与日常生活不同之境界,这是一种主张“顿悟”的工夫。李彦迪认为,曹氏之“顿悟”工夫违反了圣门下学上达之程序,并大加反对。在李氏的论难下,曹汉辅将工夫论修正为“主敬存心,而上达天理”[87],及“敬以直内,顾諟天之明命,吾之心坚定不易”[88]言主敬,便加强了此工夫中的道德意识。但李彦迪认为,此中乃缺乏“下学人事”的工夫,不从下学人事入手,上达天理是不可能的。在此工夫论之论辩中,曹汉辅表现了孟子、陆九渊之说的特色。依孟、陆确可当下明本心,先立其大者。所以,李彦迪和曹汉辅之论辩,亦多少表现了朱陆之争的意义。

(三)李彦迪对曹汉辅“无极太极”理论的修正

李彦迪认为,曹汉辅对朱子学之本体理解不恰当。他说:“大抵忘机堂平生学术之误,病于空虚。而其病根之所在,则愚于书中求之而得之矣。其曰‘太虚之体,本来寂灭’。以灭字说太虚体,是断非吾儒之说矣。谓之寂可也,然其至寂之中,有所谓‘于穆不已’者存焉……此心本然之体,而谓之寂可也;及其感而遂通,则喜怒哀乐发皆中节,而本然之妙于是而流行也。先儒所谓‘此之寂,寂而感’者,此也。若寂而又灭,则是枯木死灰而已,其得不至于灭天性乎?”[89]依李彦迪所言,曹汉辅所说的道体是“太虚之体,本来寂灭”。李彦迪认为,“寂灭”是佛教之说,用寂灭来形容道体,不合儒家义。若以“寂”形容道体是可以的,但在至寂中,有“于穆不已者存焉”,即道体是既寂而又生生不已的,不能以虚无寂灭来说。李氏说:“其三曰:体天德。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又曰: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历无咎。盖天之德,刚健无息而已矣,君子法之,勉强于进德修业。”[90]又云:“夫所谓无德者,一而无二,纯而不杂,合而言之,则诚也。动静无违,表里交正,而终始惟一,然后乃可以庶几焉。”[91]据此可知,李彦迪所理解的天道,是刚健无息的,而人要自强不息,纯一不杂,方可合天德。这是从人的道德实践中呈现出的道德心之创造性,来体会天道之创造性。曹汉辅以寂灭来形容道体,便不能表示道体的创生性。

李彦迪继而从朱熹中和说之心性关系来论证道体并非寂灭。他说在情绪来发时,性体浑然在中,此可说是寂。但在情绪已发而心感通应物时,此性便表现其作用,故性体之寂,是“寂而感”的。这与佛教的“寂而灭”是不同的。对“中和”之义,李氏在《进修八规》中说得更为详细。他说:“其八曰:致中和……盖天命之性,纯粹至善,而具于人心。方其未发,浑然在中而无所偏倚,故谓之中。及其发而品节不差,无所乖戾,故谓之和。静而无不该者,性之所以为中也。天下之理皆由是出,故曰天下之大本。动而无不中者,情之发而得其正也,天下古今之所共由,故曰天下之达道。此乃人心寂感自然之理,体用之全。”[92]这就是说,从未发已发,见性理从中而和,有体有用,故并非枯寂无用之体。但李彦迪对《中庸》所说的“中和”之理解,是遵从朱熹之说,即是在“理气二分”“心情性三分”之架构下所说的。性理虽可说有其体用,但理之作用乃是由情之未发至已发,心之由寂然而感通,而显出的。即理挂搭在气上,由气之活动显出理之作用,使理由浑然而粲然。这并非是对《易传》《中庸》所说之道体之恰当理解。《易》《庸》之道体本身便有其活动性,故曰“生生之谓易”,“维天之命,于穆不已”。李彦迪按朱子学说,并不能表示他所要强调的道体之创造性,及刚健之活动性。

曹汉辅对李彦迪之意见,有接受,但对自己的见解,亦有坚持。他说:“至如寂灭之说,生于前书粗辩矣,未蒙允。今又举虚灭无极之真,乃曰‘虚无即寂灭,寂灭即虚无’,是未免于借儒言而文异端之说,小子之感滋甚。先儒于此四字盖尝析之曰:‘此之虚,虚而有;彼之虚,虚而无。此之寂,寂而感;彼之寂,寂而灭。’然则彼此之虚寂同,而其归绝异,固不容不辨。而至于无极之云,只是形容此理之妙,无影响声臭之耳,非如彼之所谓无也。故朱子曰:‘老子之言有无,以有无为二;周子之言有无,以有无为一。正如南北水火之相反’,讵不信欤?”[93]曹汉辅以“寂灭”来形容道体,又认无极之真,其虚灵无极,即是寂灭。

李彦迪对曹氏之论,又引丽末鲜初著名朱子学者郑道传《儒释同异之辨》来做说明。郑氏说:“先儒谓儒释之道句句同而事事异。今且因是而推广之。此曰虚,彼亦曰虚;此曰寂,彼亦曰寂……此曰知行,彼曰悟修;此之知,知万物之理具于吾心也;彼之悟,悟此心本空无一物也。此之行,循万物之理而行之无所违失也;彼之修,绝去万物而不为吾心之累也。此曰心具众理,彼曰心生万法。所谓具众理者,心中原有此理,方其静也至寂,而此理之体具焉;及其动也感通,而此理之用行焉,其曰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是也。所谓生万法者,心中本无法也,对外境而后法生焉。”[94]郑道传之说,本朱子之意而推衍,而李彦迪之说,大抵依郑氏。儒家所说之本体,虽亦可用虚、寂来形容,但一定是虚而有、寂而感,决不容说虚而无、寂而灭。依朱子之意,寂感应都从心上说。在情绪未发而心寂然处,性理浑然而在;在情绪发时,心感而遂通,在心之感通时,性理亦粲然地表现其内容(显为四德)。心之寂然感通,虽具性理在其中,但寂感是从心之活动上说,理是不能说寂感。郑道传及李彦迪对寂感之理解,应是上述之意,而并非认为性理、太极是即寂即感的。

曹汉辅对于所以要坚持用“寂灭”来形容道体,有自己的说明。他说:“为破世人执幻形为坚实,故曰寂灭。”对此说,李彦迪反驳说:“来教又曰:‘为破世人执幻形为坚实,故曰寂灭。’此语又甚害理。盖人之有此形体,莫非天之所赋,而至理寓焉。是以圣门之教,每于容貌形色上加工夫,以尽天夫之所以赋我之则,而保守其虚灵明德之本体,岂流于人心惟危之地哉?孟子曰:‘形色,天性也;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岂可以此为幻妄,必使人断除外相,独守虚灵之体,而乃可以为道乎?是道不离于形器,有人之形,则有所以为人之理;有物之形,则有所以为物之理……若有其形而不能尽其道,是空具是形,而失夫所以得其形之理也。然则弃刑而求其道,安有所谓道者哉?此寂灭之所以陷于空虚诞谩之境,而无所逃其违天理灭之罪者。”[95]在这里,李彦迪进一步肯定了一切形器存在之真实性。他认为形而上者必即于形而下者存在,故形而下者必有天理为其存在之根据。形而下者,就形器本身之存在状况说,当然是聚散变化,生灭不已的,不会永恒不变地存在。但在形器之变化过程中,都有实理贯串其中,都显现了理的意义,故虽聚散变化,但形器本身并非虚幻而无意义。李氏之肯定形器,并非只就形器说;而是由“道不离于形器”来说。道不孤悬,必即于形器;而器亦不只是器,必有其所以然之理。李彦迪这一说法,可以说是对朱子的“理气论”作了很好的诠释。由于理气不离不杂,故天理不离形器,一切事物皆有其道,一切存在皆有其存在之客观根据,并不是偶然而虚妄的。

对曹汉辅所主张“主敬存心,上达天理”之工夫论,李氏作了如下的修正。他说:“来教又曰:‘主敬存心,而上达天理。’此语固善,然于上达天理上,却欠下学人事四字,于圣门之教有异。天理不离于人事,下学人事,自然上达天理;若不存下学工夫,直欲上达,则是释氏觉之之说,乌可讳哉?盖人事,形而下者也,其事之理,则天理之也,形而上者也。学是事而通其理,即夫形而下者而得夫形而上者,便是上达境界。从事于斯积久贯通,可以达夫浑然之极矣。而至于穷神如化之妙,亦不过是而驯致耳。”[96]在这里,李彦迪借朱子之理气论中理气不离之义,说明形而上之道,不离形而下之器。而若形而上者不能离形而下者,则人欲知天理,便只有在形而下之存在处寻求,舍此而外,别无他途。李氏还借此解释孔子所说的“下学而上达”之意。又由此而批评曹汉辅之工夫论,认为不下学人事,是决不能上达天理的。李彦迪这一下学人事方能上达天理之说,实含有“理必不离人事,能于人事中表达出来的,方是道德之理”。

曹汉辅以“顾諟天之明命,吾之心坚定不易”为工夫,是他一直坚持的。此是欲以无极太虚之体作为心之主,是体证本心之工夫,这未必是静以涵养心中之性理,即未必是在心与理为二下之存养工夫。李彦迪以曹氏之工夫有所偏,认为他在日常生活中所以有差失,正是因为只有静时的“敬以直内”之工夫,而欠缺动时的“义以方外”工夫所致。若不能承认本心即理,则心是现实的经验义之心,对于此一意义之心,确实需要这种静涵动察、敬义挟持的工夫。但若曹汉辅所说的“顾諟天之明命”,是让炯然不昧之本心作为人生命之主宰,则是另一形态之工夫,并不可以套在“静涵动察”之系统下,说曹忘辅只有静时之工夫。

李彦迪非常强调动时工夫之重要,他说:“昔颜渊问克己复礼之目,孔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程子继之曰;‘由乎中而应乎外,制于外所以养其中。’然则圣门工夫,虽曰主于静以立其本,亦必于其动处深加省察。盖不如是,则无以克己复礼,而保固其中心之所以存矣。故曰‘制于外所以养其中’,未有不制其外而能安其中也。愚前所云‘存省体验于日用事物之际,而言顾行,行顾言’者,此之谓也。安有遗其心官,随声逐色,失其本源之弊哉……若未到从容中道之地,而都遗却择善省察工夫,但执虚灵之识,不假修为,而可以克己复礼,可以酬酢万变云,则譬如不出门而欲适千里,不举足而欲登泰山,其不能必矣。”[97]按朱子系言心是经验义之心,故必须以静涵动察,敬义挟持为工夫,这两方面下功夫是必需的。所以,李彦迪以曹汉辅之工夫为有所偏。

李彦迪以曹汉辅之言工夫,是如不出门而欲适千里,即是不可能达到目的之工夫。这是纯依朱子义理来说,此一批评是值得商榷的。若是本心呈现,理便存在,而且洞开实践行动之源,何以不能克己复礼?曹汉辅之说,是先立本以为人生命活动之主宰。他批评李氏之工夫是“遗其心官,随声逐色,失其本源”。李彦迪要“制外以养中”,当不会随外物而转,但从曹氏之批评,可见曹汉辅对“先立本”是十分强调的。此应接近孟子“先立其大”之义。

(四)李彦迪对“无极太极”之阐发

李彦迪在“太极即无极”的辩论中,对本体和工夫问题的讨论,多得自朱子。李退溪在《晦斋李先生行状》中说:“先生之学而其精诣之见,独得之妙,最在于与曹忘机汉辅论无极太极书四五篇也。其书之言,阐吾道之本原,辟异端之邪说,贯精微,彻上下,粹然一出于正。深玩其义,莫非有宋诸儒之绪余,而其得于考亭者为尤多也。”[98]李退溪认为,李晦斋之论,是合于朱子义理的,并说晦斋此一论辩在其著作中最有“精诣之见,独得之妙”。

在本体论方面,李彦迪主要依朱子理气论加以发挥,对于“理气不离不杂”及“理一分殊”有特殊之体认。他强调道至高至妙,又至近至实,夫道只是人事之理,形而上者必即于形而下者,这对朱子“理气不离”之说作了很好的诠释。李彦迪在对太极这一本体之体会时说:“然其间不能无过于高远,而有背于吾儒之说者,愚请言之;夫所谓无极而太极云者,所以形容此道之未始有物,而实为万物之根柢也。是乃周子灼见道体,迥出常情,勇往直前,说出人不敢说底道理。令后来学者,晓然见得太极之妙,不属有无,不落方体,真得千圣以来不传之秘。夫岂以为太极之上,复有所谓无极哉!”[99]从文句来看,这段多采自朱熹答陆子静书之意来论说。[100]

李彦迪还引朱熹之论来补充说明“无极”之意义。他说:“此理虽若至高至妙,而求其实体之所以寓,则又至近而至实。若欲讲明此理,而徒骛于窅冥虚远之地,不复求之至近至实之处,则未有不论于异端之空寂者矣。”[101]这就是说,太极之理,虽是至高至妙,而须用无极来形容。但此理之所存在处,是至近至实的。所谓至近至实,是指日用伦常而言。人不能因为天理是形而上的,便专从虚无缥缈,远离人生处想象追寻。这体现了李彦迪重视伦常实践之特色。

儒学是成德之教,以开显人的道德意识,作真正之道德实践,完成人格为目的。如孔子说“知天命”“知我者天乎”,是从践仁所达之境界。而孔子虽有此知天之体悟,并不因为天是最高之存有,便专用其心力所探测天道,却是教人反身修德,开启“为仁由己”的道德自觉,树立道德主体,在伦常生活中践履。此中虽有对天道之体悟,但决不会离开伦常事物而单独言天道。这就是所谓“下学上达”。对此,朱子也是非常强调的,这可从他对周敦颐之学的了解中看到。他说:“盖尝窃谓先生之言,其高极乎无极太极之妙,而其实不离乎日用之间;其幽探乎阴阳五行造化之赜,而其实不离仁义礼智、刚柔善恶之际……盖其所谓太极云者,合天地万物之理而一名之耳……是岂离乎生民日用之常,而自为一物哉……顾孟氏既没,而诸儒之智不足以及此,是以世之学者茫然莫知所适,高则放于虚无寂灭之外,卑则溺于杂博华靡之中,自以为道固如是,而莫或知其非也。”[102]朱子此文所说,即李彦迪之意之所本,他认为说太极,是合天地万物之理而一名之,即关联于一切存在而言,故不能一说太极,便将其想象为外于人伦之存在。

从朱子《语类》中,我们可以看到朱子常对将道体看作远离人生者做出批评。如他说:“又有一种人,思虚向里去,又嫌眼前道理粗,于事物上都不理会,此乃谈玄说妙之病,其流必入于异端。”[103]又说:“先生曰‘天下万物,当然之则便是理,所以然底便是原头处……但圣人平日也曾先说个天理在那里,方教人做去凑,只是说眼前事,教人平平恁地做工夫去,自然到那有见处。”[104]可见,朱子对道体之形上性格有默会,但并不偏重在往道体之玄妙处推测,而仍是重在人事上实践。按照朱子之意,在人事,即伦常中实践,才是让人可以体证天理的根据。若专用心于天理之推测,而不在人事中实践,便反而不能体认天理。此即表示儒家的形上学,是实践下的形上学,若离开了下学,便没有上达天理之可能。李彦迪对儒学之重实践,肯定人伦之特色,有很恰当的掌握。

既是理不离气,一切人伦事物,形器的存在,都有其所以然。故若要明天理,必即于伦常日用中寻求,而且是由践履以求之,不能离人生而言道,不能说道既是超越的、永恒的。而人生则是现实的、变化多端的,便以人生为幻妄,离人以言道,一往而不返。相反的,至高妙的道,便存于至切近之人生伦物中,越努力于人伦中践履,便越能见道之高明奥妙。这可以说是将追求超越玄奥之天道的热情,落实在具体的人生中作尽心的践履,以善化人生一切的努力实践,来满足追求天道的超越愿望。人生不能没有超越的向往,缺乏了超越的精神,人便容易囿于凡尘,安于现实。但亦不能不正视人生,若不正视人生,而一味说超越的理想,则人生便无意义,具体的、现实的生命便得不到由理想给出的润泽。所以,“理气不离”“道至高至妙亦至近至实”之论,实有其曲折奥妙处,很符合“极高明而道中庸”之旨。

李彦迪还认为,须正视世间之差别,不能浑然无别。由于理不离气,理必即于形器而存在,故理必有分殊之表现。人反身而于至切近处践履以求明道,必须注意存在事物之差别性、多样性。从李彦迪反对曹汉辅所主张之“一理太虚”“以形器为幻”“物我无间”等说来看,李氏对“理一分殊”是十分重视的。他强调不同之存在物皆有其所以如此之理,故物各有不同之司职。又认为理虽浑然一致,但其中粲然,可知李彦迪意在肯定世间存在事物之差别性。由“理气不杂”已可肯定世界,而由“理一分殊”,则进一步肯定存在物之差别性。这一步的肯定是非常重要的。由于肯定分殊,便会相应于各存在物之不同而成就之。由于承认差别,就必须使分殊之个别存在,皆实现自身之价值,必见到在各分殊中皆显出天理,方可见天理之全,在浑然而盖天盖地之天理中,存在着无限丰富的内容。这一想法显示了朱子思想中对“致广大而尽精微”境界之向往,亦充分表达了儒家“人文化成”之精神。

在工夫论方面,李彦迪对朱子“中和说”之“静涵动察”“敬贯动静”之工夫,亦有个人的体会。他说:“圣门之教,主敬以立其本,穷理以致其知,反躬以践其实,而敬者又贯通乎三者之间,所以成始而成终也。故其主敬也,一其内以制乎外,齐其外以养其内,内则无二无适,寂然不动,以为酬酢万变之主;外则俨然肃然,深省密察,有以保固其中心之所存。及其久也,静虚动直,中一外融,则可以驯致乎不勉不思,从容中道之极矣。两件工夫不可偏废明矣。”[105]在这里,李彦迪是按照朱子所倡导的“穷理以致其知,反躬以践其实,居敬者所以成始成终”[106]来说,认为持敬省察久了,方可达到“静虚动直,中一外融”之境界。

李彦迪强调“静涵动察”“敬义挟持”的工夫,认为须于动、静,未发、已发之时各有工夫,方能使心依理而行。这是在心、理为二时,由于心不即理,故须敬以挟持,使心合理。依朱子及李彦迪之言,只有存养以立大本的工夫是不够的,必须加上动时之省察。就是说,在人的日常生活中,本心之呈现并不易得,大多都处在受感性情绪影响的状况中,故对动时之省察工夫是尤为重要。李氏在其诗中云:“中和虽似有宾主,动静周流无定辰。体察工夫终是宾,空虚论说竟非真。”可见重视动时工夫,是李彦迪的心得。他所谓的省察是对自己任何细微的生命活动皆须反省。在心发为意,意或善或恶之际作工夫;在处事接物时省察体验,而言顾行,行顾言,希望能“制于外以养其中”。这种对动时省察的强调,隐含着他对现实生命的有限性、缺陷性有深切之体会。人的生命充满私欲习气,必须着实下苦功对治,方可有纯洁化之可能。而人在应事接物而动时,其生命问题才会显示出来,此时才好做工夫,而若只是静时涵养,则不易见生命之毛病。此亦如王龙溪所说“欲根潜藏,非对境则不易发”[107]之意,此确是修养之实在工夫。

从以上可见,李彦迪与曹汉辅的“无极太极”论辩,主要是从本体及工夫两方面展开。通过论辩显示出,李彦迪对朱子思想有较深入的理解,表现出朱子学重视道德实践、强调下学的特色。而曹汉辅的思想中,则具有陆王之学的某些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