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3章 风起
辰时初刻,尚书台。
朱雀阙檐角的铜铃正疯狂摆动,青铜兽首在风沙中若隐若现。
呼啦一声,丁宫推门而入,扶正被吹歪的冕冠。
“丁尚书今日这般早?”
当值侍者捧着漆盘入内,盘中羊羹热气蒸腾。
对方毕竟曾任三公,哪怕已经被免为尚书,对于丁宫他还是有一份额外尊重。
丁宫点头称是:“这妖风忒邪乎。”
正式落座后,他广袖一摆,摊开整摞待整理的文书。
“劳烦取些新墨来。”
侍者应声离开,丁宫也开始忙碌。
尚书台公务繁杂,容不得半点偷闲,不过这也是迅速接触庙堂核心,锤炼政务的最佳去处。
“嗯?”
丁宫眉头微皱。
不对劲,他手中的这摞文书没问题,可一旁待颁布的文书……
被人动过了!
在尚书台从事,必须有极高的敏感度,这点丁宫拥有绝对自信,昨日整理完的文书,多了一份。
丁宫快速翻阅,很快便找到了那份异样的文书,准确地说,是两份——
一封奏书……以及对应的诏书。
角落露出的“党”字,让丁宫本能地心生警惕。
不对劲啊。
深吸一口气,丁宫首先翻开奏书,准备一窥究竟。
只一眼,便让他瞬间呼吸急促。
这不是自己草拟的、为党锢平反的奏书吗?!
里面的内容丁宫再熟悉不过,甚至连某些地方的措辞都一模一样——
唯一的区别是落款处,由原本的董卓,变为了……
袁忠?!
不是董卓,而是袁忠。
他没有半分犹豫,果断抄起紧跟在一起的诏书。
「追理故大将军窦武、太傅陈蕃等冤案,着令三公九卿擢用诸党人子孙……」
果然,是天子准奏的诏书!
丁宫大惊失色,未及看完就迅速将其合拢。
他不安地左顾右盼,发现四下无人后,情绪很快转为愤怒。
是袁忠和天子勾结?
这段时日谁人不知,为党锢平反,已经成了董卓的绝对禁忌,旁人触之即死。
袁忠怎么能、怎么敢横插一脚?!
而身为秉笔之人,自己也必定会被董卓一并忌恨。
此前董卓就以久雨不停为由,罢免自己司徒之职,如今若再次被抓住把柄,麻烦就大了。
念及于此,丁宫瞬间慌了神……
正在此时,侍者也提着新墨回来。
仿佛想到了什么,丁宫故作镇定地叫住对方。
“王生,今日可有哪位尚书,在我之前来过?”
“哪儿会……”
侍者不假思索:“您是最早的。”
听闻王生的话,丁宫又如死灰复燃般,开始思索起来。
不对……
不对……
朝廷发布诏书,皆需尚书台版制。
而无论是尚未亲政的天子,还是身为黄门侍郎的袁忠,都没有染指尚书台的资格。
没有尚书台版制,哪怕是天子诏书,也不过是废纸一张!
想通关节的丁宫,马上恢复了血色,重新振作。
对方千算万算,还是棋差一招。
幸亏今日来得早,是自己先发现了,否则大事休矣。
好险……
差点就被蒙混过关。
为了保险起见,丁宫决定验证一番后,便将这骇人的东西一并焚毁。
“王生,将兰台令史前日呈的建宁三年的卷宗取来。”
随意找了个借口支走侍者,其人也不疑有他。
待其走远,丁宫又等了一会儿。
这才重新打开未及看完的诏书。
正待细观有无版制,忽而一阵廊风骤起,将他手中诏书卷起。
“不好……”
丁宫顾不得官袍沾尘,提起衣摆急趋而出。
出得门来,狂风迷眼,依稀能见诏书在空中忽卷忽舒,直飞向广场。
一路追到铜狮脚下,丁宫终于按住飘落的诏书。
他急急展开诏书确认……
……
结果让他气血上涌。
天子印、尚书台版制俱全!
这怎么可能?!
丁宫反复检查,发现并无作伪的痕迹,都是真的……
如此说来……只有一种解释——
尚书台出了问题。
天子……
袁忠……或者是袁隗?
他大脑飞速考虑所有可能。
这一切背后,究竟是袁隗阳奉阴违,还是另有其人。
无论哪种可能,都不是他能够解决的了,事到如今,丁宫反而出奇地冷静。
瞒不住了。
对方既然将即将颁布的诏书,塞进自己眼皮底下,定然不会冒险等着自己截留。
趁着事情还没有发酵,必须尽快禀告董卓。
以董卓如今的权势,只要其提前出手应对,还来得及将影响降到最低。
自己也能不被迁怒。
收拾心情,丁宫将奏书与诏书一并折好,就要迈步。
咦——
不知何时,眼前这座铜狮头顶,竟多了一只……
纸鸢?
看其样式,似乎不是宫中之物,多半是今日大风,从宫外吹落进来的。
出于怀疑,丁宫爬起将其摘下,这才发现鸢尾竟系着帛书。
顺手将帛书展开,内容令丁宫如坠冰窖——
赫然正是与怀中一般无二的诏书,同样印鉴版制俱全!
阴谋……绝对是阴谋!
丁宫感觉自己正被一双无形大手紧紧攥住,憋得他喘不过气来。
两眼一黑,瘫软在地。
恍惚间,他似乎看见宫外的天空,还密密麻麻飘荡着无数……与自己手中形制相同的纸鸢。
……
……
太学。
晨雾未散的高台前。
党锢中被害、故太傅陈藩之子陈逸,攥着诏书的手指节发白。
身后数百青衫儒生垂手静立,聆听其诵读。
“敕赦延熹至建宁年间,党锢遗属七十九姓,复其田宅、补太学缺额……”
念及此处,陈逸喉头滚动,早已泣不成声。
“家父沉冤二十载,今日得雪……”
陈逸掩面,跪在最前排的窦家遗孤感同身受,重重叩首,额角砸在青砖上的闷响惊起檐角寒鸦。
香案青烟缭绕间,陈逸将手中诏书高举过眉。
嗡——
铜罄三响。
诏帛在风中猎猎展开,陈逸咬字如刀:“凡受党锢者,追复爵位,子孙擢用!”
台下一片压抑的抽气声,有人死死捂住嘴,指缝里漏出幼兽般的呜咽。
恍惚间,陈逸在飘荡的诏帛上,仿佛看到了先父灵位前终年不熄的长明灯,投下晃动的光影。
阿父可瞑目矣!
陈逸拱手,发出压抑多年的嘶吼——
“臣陈逸……谢陛下天恩!”
有了陈藩后人起头,余者也彻底释放情绪。
二十年一弹指,当年被拖出太学槛车的血痕,此刻化作诏书上蜿蜒的朱砂御印!
三百人轰然拜倒的衣袂声震落梁间积尘。
“谢……陛下天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