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节 从“史”的含义看咏史诗的内涵
诸家关于咏史诗的定义,都没有侧重分析“史”的具体含义。因为“史”就是历史,这本无问题。但是问题的关键在于咏史诗中的“历史”的概念到底指的是什么?从汉魏六朝咏史诗创作的实际来看,咏史诗的“史”应该包括三层含义。
一 正史载的历史人物与事件
第一个层次,就是正史所记载的真实的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这是“史”的最标准、最直接的含义。所谓咏史诗,就是指对历史上真实存在的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的歌咏。萧统《昭明文选》所编选的咏史诗足可以证明这一观点。《文选》共收咏史诗二十一首[11],其中王粲的《咏史诗》和曹植的《三良诗》,所歌咏的是《左传》所载的“秦穆杀三良”的故事。左思的《咏史诗》八首,先后歌咏了贾谊、司马相如、金日磾、张汤、冯唐、段干木、鲁仲连、张安世、扬雄、孔子、许由、荆轲、主父偃、陈平、苏秦、李斯等历史人物,这些人物及其生平事迹均见诸《史记》《汉书》等正史典籍。张协的《咏史诗》描写的是《汉书》中记录的“群公祖二疏”的历史事件。卢谌《览古诗》歌咏的是蔺相如“完璧归赵”的智慧和勇气,取材于《史记》。谢瞻的《张子房诗》根据《汉书》的记载歌颂了张良一生兴刘安汉的功业。颜延之的《秋胡咏》描写秋胡戏妻的故事,取材自《列女传》。其《五君咏》则分别歌咏了阮籍、嵇康、刘伶、阮咸、向秀五位贤士,均是取材于正史的记载。鲍照的《咏史》则歌咏了严君平安贫乐道、不慕富贵的高尚品格,严君平其人其事亦见诸《汉书》。虞羲《咏霍将军北伐》描写的霍去病征匈奴也是《汉书》记载的正史。从萧统编选的诗歌我们可以看出,在编选者心目中,咏史所歌咏的对象,一定是正史所载,真实存在的历史人物或事件。
二 传说中的古代事件和人物
第二个层次,是传说中的古代事件和人物。仔细检索中古咏史诗的创作,就会发现,诗人所歌咏的历史人物和事件,并不局限于真实发生的历史。正如清人李重华所论:“咏史诗不必凿凿指事实。”[12]比如曹操诗歌中反复歌咏尧舜禹汤等上古贤王,就是经过儒家历史化的传说中人物,而非真实人物;再如阮籍《咏怀》诗中所歌咏的湘妃等人物,是舜之二妃故事的神话化,在诗歌中也被当历史典故来使用;[13]再如王昭君的故事,虽然在《史记》《汉书》中有所记载,但是,咏史诗所侧重的“画工受贿”事件却出自小说家的《西京杂记》而非正史所载的内容。由此可以看出诗家之“史”比史家之“史”的范围更加宽泛。这个历史的范围,可以借鉴葛剑雄先生所提出的“历史信息载体”的观点加以理解。葛先生指出:
历史不仅指过去的事实本身,更是指人们对过去事实的有意识、有选择的记录。图画符号、语言文字、遗迹遗物、神话传说、民间故事等都是历史赖以存在的手段,如果从广义上讲,这些都是包含着记载过去曾经发生过的一切人与事的信息载体,称为历史信息载体。[14]
虽然神话传说、民间故事在多大程度上可以被认定为历史信息载体,还需要具体分析,但是咏史诗之“史”的第二层含义,应该包括广义的历史——历史信息载体。
三 文学史上虚构的艺术形象
第三个层次,咏史之“史”还可以指文学史上因为历代文人反复歌咏而形成的虚构的艺术形象,即文学创作传统堆积出来的“历史”。比如,齐梁之际,诗人所歌咏的“刘生”。刘生为何人?《乐府解题》曰:“刘生不知何代人,齐梁已来为《刘生》辞者。皆称其任侠豪放,周游五陵三秦之地,或云抱剑专征为符节官,所未详也。”[15]通过详细研读现存的齐梁诗,可以知道,这一形象并非真实的历史人物,而是根据汉代历史虚构出来的历史人物。[16]但是由于乐府和文人反复的歌咏,成为一个创作传统,也进入了咏史诗所歌咏的“史”的范围。这一层次的历史和神话传说是有所区别的。“历史信息载体”中的神话和传说,均有一定的历史根据或依托。比如前文提及曹氏父子乐府中歌颂的尧、禹等贤王。虽然其真实性可能存疑,但是在当时知识分子的思维体系和学术架构中,都属于真正的历史,是正史的一部分。再如王昭君和班婕妤的故事,虽然经后世加以想象发挥已经失真,但仍是以一定的历史人物为根据加以演绎的。这是和第三个层次所说的“文学历史”最不同的地方。如刘生、王昌,没有历史依据,完全是文学创作传统积累而成的形象。
综上所述,咏史诗之“史”,有三个不同层次的含义,对这三个层次“历史”的“咏”都应该算作咏史诗。这是咏史诗的内涵。接下来,我们从“咏”字入手,结合汉魏六朝咏史诗创作的实际,具体分析一下,咏史诗有哪些类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