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报纸与作家佚文考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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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亡者》与《几条交叉的文化曲线》辑校

流亡者

长虹

人物:

流落的一个青年

妓女

一个新兴大书店的经理

在上海

一座酒店的三层楼上,地字第一号房间。精美,舒阔。靠后两角落的茶几上,各置一盆鲜花。中央四把椅子圈着一张桌,门在左方,窗在右方。

午后八点钟

幕开时,舞台黑暗。一会儿电灯开了,接着,门开,茶房问

茶房  这间好吧,先生?

青年和妓女进——青年迅速探视

妓女  间间都一样。

青年走去开窗,往窗外一看,立刻回答——

青年  好,这一间很透空气。

(茶房出)

妓女  (撩青年一眼,媚——)你真挑眼——

青年  上海有很多的把戏,很多漂亮的姑娘,可惜没有空气——

(妓女两手摆动着)

妓女  你看这不是空气吗?(笑)

青年  假使没有窗子呀——

(妓女挨近他,用嘴巴向他脸上吹着说——)

妓女  空气! 空气! ——

(茶房进,递手巾给他们——)

茶房  红茶,绿茶?

青年  两种颜色我都爱——

妓女  我要上好的西湖龙井。

青年  去,也要壶上好的香片。

(茶房出)

妓女  老实说,每回我在公司楼上逛,你这么慷慨的人我少遇见过!

青年  慷慨的人也吃亏,慷慨到两手精光,你们就不理识了。

妓女  谁说! 人有好有歹!

青年  你一定是——

妓女  甚么? 说!

青年  你是刮刮叫的好人呀!(悲愤而和爱的笑)呵,好可悲痛的爱美儿!

妓女  你这话才稀奇呢。呀! 我忘记买香烟了——

(茶房端茶进)

妓女  拿美女牌香烟,茶房。

茶房  这要下楼去买。买吗?

青年  买去,叫账房拿钱,我没带零钱。

茶房  拿去剖一剖好吧?

青年  (故作严厉)听不懂话吗? 叫账房拿钱去买!

茶房  是。——要甚么菜?

青年  (向妓女)甚么你最合口你点吧!

妓女  你点你点!

青年  我最不爱麻烦。弄两元一座的来吧。不够临时添。好吗?

妓女  好。

茶房  甚么酒?

青年  上好的白兰地。

(茶房出)

妓女  你说出白兰地三个字来,你好像就有点醉了!

青年  待会我给你吃上好的口香糖,你嘴甜。 (说着走窗口来,探视窗外。妓女跟着过来,搂着他的肩。)

青年  这下面是一条弄?

妓女  不是吧? 黑漆漆的。

青年  是一条黑漆漆的夹道! 黑漆漆,真合适——

妓女  你说甚么?

青年  我说这是上好的黑漆漆夹道!(笑)

妓女  上好?

青年  上好的姑娘,上好的白兰地,上好的香烟,上好的黑漆漆的夹道——

妓女  还有上好的嫖客!(笑)

青年  对面那花园,你说一跳可以跳过去吗?

妓女  跳不过。

青年  一跳洽[1]合适。就从墙边这水管也可以滑下去。

妓女  跌死没有人贴命!

青年  我跳你看,我滑下你看——

妓女  你跳?

(茶房进)

茶房  先生,香烟。(出)

(青年和妓女过来。妓女抽出两条一齐吸燃后,将一枝掉转,含着有火这一头,用嘴递把他,他用手来接,妓女一定要他用嘴接。接过去,都笑了。)

妓女  你怎么不修胡子理理发?

青年  这不美吗? 小白脸? ——

妓女  美! 美哉! ——你领带也不用,西装也随随便便地穿着,这是甚么派头呀!

青年  那影片,浪漫的男女青年你看过吗?

妓女  没,看过看过——你这西装很时髦,可惜——

青年  可惜太小了?

妓女  可不是吗?

青年  不,这才是巴黎最时髦的派头。

妓女  衣服可讲究,靴子为甚么——

青年  (扬起右脚)这靴子实在太坏了。但是,假使我明天买一双最时新的靴子送你,明年后年我还见你穿着他,这就能够说是你很想念我。这双靴原来是一个美女买送我的呀!

妓女  非怪。——大马路有几种新出的衣料我真爱——

青年  你穿着这样也就不坏了,要在七八年前我初到上海,在先施屋顶花园碰见你,我简直不敢多看你,你信吗? 我以为是那一位将军的大小姐呀!

妓女  你怕我就不是大小姐吗? 唉! 红颜薄命! ——

(茶房送餐和酒进)

青年  来! 先痛饮三杯!

(摆好。喝,吃。茶房出)

妓女  这里的西餐很有名——

青年  (沉重的喝了一杯)

好说不如戏弄,

哀求不如行凶;

非怪非怪,

饿肚子吃龙肝虎胆!

(妓女为他斟满杯。他好像望着另外几个人似唱似说!)

你妹妹,夹旗袍问你:

你的西装呢?

哈哈——白兰地! 白兰地!

他妹妹!

酒楼上,主公在这里!

(妓女听不懂,故意装做懂!)

妓女  你唱的真有味! 唱呀! 你,白兰地!(举杯)主公请!

(学戏子装周瑜的口吻)主公请!

青年  妹妹请!(喝)哈哈,错了,都督请!

(妓女又为他斟酒,也自斟。)

青年  一个是打散的游勇,

一个是买空卖空——

妓女  一个是明星,

一个是贵妃,

再请一杯呀! 万岁!

青年  请! 孤的爱妃!

(喝,笑。茶房进菜菜[2]。茶房出。)

青年  呵呵! 午时三刻快到了,让孤亲自打电话去——(起立)

妓女  叫谁?

青年  一个书店的经理。

妓女  叫茶房打去吧!

青年  这太不恭敬了。你请等一等吧!

妓女  那经理在的远吗?

青年  很近的。

(按铃。茶房进。)

青年  电话闲着吗?

茶房  我去看看。(出)

(吃,喝,一阵沉默)

妓女  你怎不说话?

青年  你很想买几件好衣料吧?

妓女  想是想——

青年  可惜钱不够?

妓女  你真要买送我吗?

青年  谁说不是呢? ——

(茶房进菜)

茶房  有客在叫着。空了我来请先生去吧。

(青年点头。茶房出。)

妓女  你刚才要说甚么?

青年  我要买些礼物送你。但是——钱倒是有的,但是要多有一点不更好吗?

妓女  你别客气了!(娇笑)

青年  这个书店经理和我很要好。昨天我跟他商量三四百块钱,今晚要是他带来就好办了!

妓女  没有钱,甚么也都办不成,你说是吗?

青年  那是当然的喽。

(茶房在门边叫)——

茶房  先生!

(青年出,妓女好像疑他没多钱,又想在他头上生方。她起来伸伸腰。独自喝一口。顺脚到窗边。静默好一会,又转到门边伸头往外望。——青年回,拉着妓女手到桌边)

妓女  他就来吗?

青年  他就来的。——

(茶房送进一份食具来。出。)

妓女  这多么高兴呀! 你怎么有点发愁?

青年  我生来的脾气,我最怕——最怕跟人家商量借钱!

妓女  谁不是这样呢! 借得还不要紧,借不得还要看人家的脸嘴!

青年  他是决不会给我脸嘴看的。但是,我素来的脾气,我跟别人商量借钱的时候,我最怕又有一个人在傍边看着我——

妓女  我,你也怕吗?

青年  怕是不怕的,只恐我那时说不出口来!

妓女  那,他来时,我走开一会好吗?

青年  这我怎么对得起你呢!

妓女  不要紧的。我满不在乎——他坐汽车来吗?

青年  许是汽车。很近的,一小会。——他一进门,我就问他款带来没有。要不是这样,酒醉了,会把重要事忘记。

妓女  为甚么这样急?

青年  男子汉说话,一是一,二是二。你不说大马路有很时新的衣料吗?

妓女  那末——(笑)你真好! 他一进来,呵不,他还没有进门来,我就装着肚子有点痛,我要进厕房。好吗?

青年  你真巧妙!

妓女  几分钟,你们可以把话商量——

青年  我想一分钟——

妓女  不够的,一分钟。我看着来吧——

青年  最多最多一刻钟!

妓女  好,一刻钟,半点钟也不算多。

(他走到窗前望——妓女斟酒。)

妓女  酒又斟满了!

青年  ——

妓女  来唱呀!

(他急转过身来。微笑。看花——)

青年  那酒的颜色有这花红吗?

妓女  不,这酒是金黄色的。

青年  你脸上的胭脂有这花红了!

妓女  你吃吃胭脂酒好吗?

青年  我走桃花运!

(他折过两朵花来)

青年  我给你带花!

(插给她一朵)

青年  这一朵,让她亲亲你的脸,(用花亲她脸)泡在酒中,我们一个唱[3]一口!

(将一朵沉入杯中)

青年  你看! 酒中有血,人的血!

妓女  我不敢吃人血呀!

青年  鸡血,猪血,狗血,人血都不是一样吗?

妓女  不一样吧?

青年  有的人血不及狗血好吃呢。

妓女  你吃过人血?

青年  你相信我吃过吗?

妓女  不,我——

青年  话是那么说;前天我看见一个哭她丈夫的寡妇在水边,我心里难过了一夜——呵,他快来了吧——

(案[4]铃。茶房进。)

青年  娓[5],再开一餐来。

茶房  就开吗?

青年  就开。

(茶房出。)

青年  好像来了! 是——

妓女  我走开一会?

青年  对不起你! 请你慢些来!

(妓女出。他静听,约十秒——)

青年  在!

(门开处,站着茶房和经理。)

茶房  先生,客来了!

青年  呵! 呵! 请坐! 快开! 快开!

(茶房出。经理疑问——)

经理  楚先生在这里吗?

青年  你请坐! 他电话打了好多次才打通呢——

(茶房拿手巾进来)

青年  他刚厕所去,一会就回来。事很忙吧?

(茶房出)

经理  有时很忙的,要不是楚先生的电话,我那有功夫来呀——

青年  是的。他是中国独一无二的老作家了!

经理  呵! 请教!

青年  野风。

经理  很闻名的! 你先生的小说也很有点楚先生的风格!

青年  我只在梦里作过小说呀!

经理  你那篇——

青年  是的。楚先生要生在欧洲,他的作品更值价!

经理  他和我们很有交情的! 别家想出他的书,想的很——

青年  他现在一月有千来元版税了。

经理  一月他至少可以收几百。

青年  有名的作家——呵! 请抽抽烟吧! 他说他肚子有点痛——

经理  我去看看他吧,他近来身体不大好,拉多了起不来呢!

青年  不要紧的,他今晚很高兴。有些青年真无聊,分明知道自己的书不好销,偏要拿往书店去;书店不印,他们还在背后大骂特骂呢!

经理  有些青年作家也太可怜了! 我看着几个很有望,我帮他们印,广告做好些,也销得不少。

(茶房进来)

青年  来慢些! 还有一个人在厕所里呢。

(茶房出)

经理  等等他吧。

青年  有几个名家的稿费,快要涨到十七八块二十块一千字了吧?

经理  差不多了。印他们两三位的书,头一版赚不了多少,稿费——

青年  我有个朋友的稿子,放在我那里很久了,没有印——

经理  请楚先生介绍介绍吧!

青年  是一部诗歌。

经理  呵! 那——介绍也——好像——五四那两三年是诗歌的时代,现在是小说的时代,将来也许——但是,也——楚先生几位的小说可是从五四以来就很好!

青年  我看你是出版家而又是顶不坏,顶好的文艺批评家!

经理  你只稍看,甚么时候甚么销路好。哈哈哈……这从前我也不相信呢,但现在看来,恰合经济定命论——

(经理回头一看。转——)

你说是吧?

青年  简直是书店,经理定命论!

经理  笑话! 哈哈……

(青年掏出一张差不多三尺长的旧绸子来,打个活套子,挂在颈上,像未结紧的领带。)

青年  乘他还没来,你和我去看看那几颗星星吧。上前他和我辩论,现在只要证明我说的不错吗,我敢和他打赌!

(同到窗前)

经理  你和他打赌? 那是太岁爷的头上动土了!

青年  你看! 喂,(两手一撑,探头窗外)你看吧!

经理  我看不见。让——

(青年放下手站开一步,经理步青年原位,要照青年的姿势去看星星,青年在他背后急急地将绸带套去,勒住他的嘴,他要挣,挣不脱。青年越镇静。由左胸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八寸长的尖刀——)

青年  (刀示经理)看! 这就是星星! 是杀星! 是黑虎星! 是经济定命论! 呵吙!(刻骨的一狂笑)这就是经济定命论!呵吙!这就是一切!这就是顶有名的著作家!哈!上好的白兰地!

(青年向那经理的喉头扎一刀。又向胃部扎一刀。经理吓昏,叫、抗都不行,青年从他口袋里掏出一个皮包来,随着便将右手伸入他跨[6]中,使一个盈瓶倒水势,将经理掷出窗外。)

青年  有的是钱——

(将经理的皮包原封搁在桌子上,青年翻出窗外不见了。死寂五秒钟。妓女进,惊骇欲喊;随见桌上有皮包,急将皮包装入怀内,转出。但,妓女在门外碰见茶房了——)

妓女  (在门外)别忙进去! 他们,他们在说悄悄话,待一会来! 待一会!

茶房  (在门外)你不吃了吗?

(仿佛妓女多给了茶房一些小账)

妓女  我买点东西去! 回头就来——

(死寂中,幕缓缓下。)

[《流亡者》(话剧),1929年11月1日、3日、4日、8日《北平日报》“北平日报副刊”第128号、第129号、第130号、第131号,署名“长虹”]

几条交叉的文化曲线

柯仲平

登场人:

老作家

少妇

流落的青年

夜里九点钟

一个老作家的屋子里:

右后方是床。左后方是列着新旧书的书架。右侧是窗,窗外一小园,窗下有张写字台,台上是文具,原稿纸,两本西洋书;桌前一把安乐椅。左侧的中央有两把椅子夹着一张茶几;左侧的前方有门。一把躺椅在书架前。有几份报纸和新出版物星散着。电灯很亮的。

幕开,老作家正坐在躺椅上悲愤地沉思。一个二十七八的少妇,老作家近来的伴侣,在桌前看着一本刊物。

静默好一会。

少妇含愤而带安慰地,转身向他——

少妇  和他们对打,攻击他们,这是为他们宣传,为他们登不花钱的广告了——

(他勉强微微地一笑)

少妇  郭哥而[7],普昔金[8],总是现代俄国文学的曾祖。开垦一片荒地,施肥,灌水,做种种苦工,后来花开树林长成了,他们诋毁那个开辟人——

老作家 那里有花! 更没有树林!(冷冷一笑)

少妇  所以中国青年是最可悲哀的了! 好像没有多大的希望——

老作家 中国!(想多说,又停下)

少妇  这不是传统思想:那光荣的,辛苦的历史总不该一笔抹杀,抹杀本来也是抹杀不了的。我说,苏俄政府为哥尔基庆祝六十寿诞,这很有意义。——他们的时代还差得好远,(故嘲笑)他们忘记他们的乃祖乃父了! 十字架上的耶稣! 好卑鄙的法利……

(老作家站起来)

老作家 没有什么! 大火场当前,他们不敢往前冲,但要遮掩他们自己的懦怯,又要表示他们的勇敢,怯懦的勇敢给大众;争读者,争销路;没有什么,只是一群狗在咆哮着,时髦地在咆哮着;套上了阶级争斗的衣冠,一种法宝,于是——好,只要销路好,多有几个肉包子便甚么也松绥下去了!

少妇  (表示不足忧虑的一笑)我说我能射红日,用种种广告来宣传我能,这大概要卖门票也卖得不少的——

(一阵风吹园林响。屋里人沉默。)

少妇  夜深,静静地在屋子里,偶然一阵风吹响窗外的树叶,有时,真好像在古庙中! 在坟地里! ——夜深,你在著作,空气也很沉重而森严——又想这多么[9]书籍,书籍中载满了人生的活动,战争啦,贫困啦,一切一切,我在奔流中!(拿取一只笔)——有时,我一看见这一只笔:我就当它是一把无比快利的解剖刀。我们这房子是顶有名的一间人体,人尸,人性解剖室! 所有一切文艺对象的解剖室! 说你是个文学家,伟大的文学家,还不如就说你是一个伟大的人性解剖家——

(窗外风又响。)

老作家 这样的屋子,总有一天会被火烧的!

(少妇突然感到一些攻击老作家的青年会用火来烧)

少妇  唉! (拿取两份刊物)让我先烧了你们这些虫豺吧!

(要擦火)

[10]![11]别烧!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留着期[12]回击他们!

(少妇将刊物狠狠地掷在桌上)

少妇  用更激烈的理论攻打他们! 要揭穿□黑暗,曝露他们的黑暗,像揭穿□露你小说中的时代人物!

(少妇见老作家有若凝望远处,细听□的声音,少妇也突然停住话头。静默□会。)老作家站起来,像对一些人说话,□地——

老作家 哼! ——这就证明你们有着力量——以铁还眼? 以火攻牙? ——只要□那本领,放心地冲过去,闯过来吧! 你们才在模仿使用着那种武器! 叫□你不能够打,在我的痛疾处,我要□无聊! ——这时代我不独承认,我早在希望着,而且希望造成更真实,更□,更大更大的——

(接着一个极尖刻的冷笑,但冷笑里有点同情,又有点空幻,也有点心虚。三四秒钟后,树叶子再响。老作家□自己发出的尖刻的冷笑被弹回,反刺自己一下。——)

我算尽了我的力,这是真实的! ——骂我倔强? 我倔强,我偏要倔强到底! □我小资产阶级的气味? 嘿! 你们配吗? 你们配谈这个? 你们笑我无胆量□去,你们已经走上前去了? 你们在□人的血肉,别人的牺牲来夸大自己,□□自己,造成你们自己的地位! 你们□□后叫别人去死,去拼命! ——

少妇  人大半是这样的动物! 你不要太兴奋了! 把更革命的理论与作品多介绍些,这不难造成一种更新的力量。

老作家 唉! 介绍更革命的理论与作品,写些煽动力最大的文字,这已经使我十分伤痛——青年们受了我的鼓励去争斗,去卖呆力气,结果大半受伤了,死的也有了,而那些自命领袖的文士都活着,有些是在高调里头平安的活着,这使我愤恨,而我对于那班受过我鼓动的青年确不能不负相当的责任! ——呵——有人在敲我的门?

(静听一忽)

少妇  好像——杨妈! 杨妈! 有人敲门? ——杨妈在打盹? ——我去!

老作家 你别去。我——没有甚么,我听岔了。——易卜生的建筑师呵!

少妇  真的好像有人在敲门?

老作家 青年在敲我的门!

少妇  杨妈在打盹,我去听听——

老作家 我去吧!

少妇  一同去。

(少妇要搽火点烛)

老作家 不用火。

少妇  也好,先听听是甚么人! ——

老作家 不,没有人敲门。

(静听一会)

少妇  实在没有的。这样大的风,是风声。

(他点燃一支烟,抽着。)

少妇  住在上海,好像住在魔窟里,匪窝里。夜深,狗叫,人跑,枪声,第二天的报纸上便有绑匪的消息。白天的汽车,电车——死的机会这样多!

老作家 上海这块地盘下,埋着一个很大的炸弹,我常常感到这个炸弹就要炸起来!

少妇  我是常感觉外面将有暴动,或是暴动已经在始开[13]——在二十世纪中,全世界必有次最大的暴动,像地球心中有个万里长的炸蛋要炸裂! 我要活到六十岁,许我能得亲眼看着它。

(老作家感到自己年纪长过少妇好多岁,他在镇静着自己的隐痛。)

老作家 在人间,这时代最高最高的屋顶上,这是我的血肉造成的,你把花圈递给我,我为你,也为人间,我爬到最高最高的尖顶,挂上了花圈,我往下看你,看人间。我高笑,我欢乐,我粉碎了! ——

少妇  你是永远存在着的!

老作家 人间没有永远呵! 永远是空虚!

少妇  你,永远是空虚,你也必在空虚中存在! ——

老作家 利用我的,到利用得不顺手时,返过嘴来咬我了;利用也可以,咬也可以,偏偏还要找出些时代呀,正义呀,说来好像有很正大的理由! 丑东西! ——

少妇  人!

老作家 有人要卖我的头,有人要卖我的手,都想分割我去卖;还有想独占了我去卖去专利的。稍稍不遂愿,有的明骂,有的暗恨了。都想用我做招牌! 招牌!

少妇  也有真真信仰你,爱你的很多青年呵! 那很诚恳,很真实的,你不要冤枉了他们!

老作家 有,我信。要没有这样的几个人,世界是更空虚了! ——

(寂静一忽)

老作家 力的比赛! 力的决斗!

少妇  你以往的笔墨战争是所向无敌的!

老作家 好,让我来捣毁他们底巢穴!

(老作家走到桌前,拿纸笔。将写时,忽停下,翻开一种刊物,没看下一两句又恨恨地合上了。——)

老作家 看得清时代的转变,没力量,没气魄。抓住时代的中心? ——生活! 生活! ——我原来都在热望,后代人踏上我的尸体往前进! 配么? 你们配?

少妇  瞑[14]顽不灵的大众呵! 苏格拉底是那么下场! 负着他们走,他们还用拳打你的头! ——

老作家 你听! 外面是甚么声音?

(静听一忽)

少妇  还是风声。天变了。——我常常以为很多人在我们这房子的四周窥探。好像有些人是想暗害我们;但有很多人是想从你这里得到些你的意见,你的创作,你行动的消息;还有些人呢,好像是来拜谒圣地耶露撒冷,看艺术的弗罗棱斯。我也仿佛在那高耸行云的金字塔中!

老作家 唉! 我愿我这里是座最大的工厂,他们都是来找工作的;或者是农场,是□宫。要不然,我愿他们都是想来暗害我的!

少妇  那是不可能。这儿确是现代中国文化的母体,也是现

代中国文化被世界认识的先声! 我在这里,我觉得我是很圣洁的,像翱翔于太空的白鸽,有时也飞进中古世的修道院中;那圣女每天敬香花在惟一真神的面前,我也是。

老作家 唉! 大理石的雕像呵!

少妇  也似个发号司令,指挥青年行动的宫殿,大寨主的所在——

老作家 把那西山上的太阳追回来! ——

(少妇等他讲下去,他又停住了。风响得窗子震动。静一会。)

少妇  你疯狂的风!

老作家 疯狂的——

少妇  你疯狂的时代!

老作家 当土匪的军师去!

少妇  理想的时代也不过各尽所能,各取所需;你不会尽取你所需,但你二十年来实在尽了你所能。必要把那栋梁当柴烧?

老作家 有石头的宫殿! ——讨厌! 死后是怎样一回事,好像数手指的明了,摆在眼前:有的人拍手称快,有的人悲伤,有的人假意哀悼,说些风凉话;出专号的,作甚么甚么记念的——生卖我不够,还要死卖我! 而且批评家也便突然□[15]出来了,□出来了!

少妇  真的光荣决不因有侮蔑而受损伤呵。□[16]托斯妥夫斯基的丧,就是种艺术伟大的终结也是开场! 但,你还是个惟一的乳母,孩子们有的反脸,孩子们都在需要你呢! 还是你的时代! ——列宁很公正而真实的讲托尔斯泰呀——

老作家 中国只多机会主义者!

少妇  也许因为托尔斯泰已经老死了!

老作家 中国人只注意商标!

少妇  听! 风声——风声怒号真如战马奔鸣! ——这景况,要不是人类毁灭吗,我想,后代儿孙们一定比现在纯洁可爱些!

老作家 我望。也难说。把人类历史作一线直观,花样变而实质——实质,可以说未变。以后怎样呢? 稍微变变吧! ——

(惊听着)

老作家 是! 真真有人正敲我底大门了!

(再听)

少妇  是。我去把杨妈摇醒,叫杨妈回答你已经睡了?

老作家 也好。

(少妇刚走到左侧门边)

老作家 先听听是谁的声音!

少妇  好,我同杨妈去!

(少妇去。老作家用力镇静着,燃火抽烟。少妇去约两分钟,折回。)

少妇  我叫杨妈问,听来完全是一个生疏的口音——

老作家 回绝了吗?

少妇  没回绝。因为他的声音很热忱,很恳切,所以我答我来看看你睡觉了没有。

(迟疑一会)

老作家 问他底名字了没有?

少妇  没问——

老作家 就说我已经睡了吧!

(少妇转身)

老作家 不;再问问他底名字吧!

少妇  好。

(少妇刚走出门)

老作家 不! 不!

(少妇折回门边)

老作家 就叫杨妈开门领他进来吧!

少妇  不,恐怕——上海这个地方——

老作家 我怕甚么呢——也好,你们问他,我出去听听!

(室静无人。偶然窗振颤。约两分钟后,老作家进。他勉强压住不安,把残烟掷入痰筒,待了一小会。前幕那个青年进,青年的西装已经脱扔了,右耳根有几点血迹。)

老作家 呵! 几年不见了!

青年  有四个年头!

(老作家给他一枝烟,一碗盖碗茶。)

青年  想不到,仍然像在北京的,一来便抽先生的纸烟,喝先生的盖碗茶。

老作家 现在与从前也差不了多少。

青年  烟和盖碗茶的气味比从前实在两样,就是先生的形容也比从前更憔瘦,我底青年须也没有法子叫它慢些长——

老作家 哦! ——

青年  在北方,第一次到先生家里,那是第一次谈话;先生一见我,立刻起来对我说,你那长歌我已看过了,下半部我看过两遍,气很旺! 就不知能唱不能——

老作家 哦,是的——

青年  我立刻就当着先生唱了一段。唱罢了,我说,这是一大曲新的音乐,这音乐,在中国还没有两个人能够了解!我说罢了我抽烟。先生很快乐。那是,先生的心底认为那是一种奇迹吧?

老作家 我倒没有忘记。

青年  能够使先生忘记了还好些!

老作家 这——

青年  这——

(风又起,窗振动)

青年  呵! 狂风要奔进先生的屋子来呢!

老作家 只要有那种力量!

青年  这是先生的好精神! 那第一夜会见先生,先生最令我亲爱也最是这个! ——呵,那一夜还有位短小精干的朋友坐在先生对角的矮椅上呢——

(老作家有些不喜欢谈起这些)

那夜我没有和他谈上三句话。后来我和他遇在上海,我们才成了好友。很好的好友。

老作家 (问道——)你这几年来的生活?

青年  我这几年来,流落在许多很穷苦的地方,现在那些地方的穷人在吃草根树皮,在人吃人呢! 先生! 听说有些人在攻击你,攻击你的人,可没有一个吃草根树皮!是吗?

老作家 争生存是所有动物的通性吧了!

青年  有很多人在争生存以外的事物呢!

老作家 那都是争生存的花样,花样是越变越多的。

青年  先生,你在一定限度内自克着生活,你这样生活着,虎视人们变花样,有人以为他是人样的白娘娘,你说他原形是一条蛇! 是吗?

老作家 以为风在袭击我? 流动的空气而已!

青年  而已? 演进的。风袭击? 将有,在山林中的一群,风起了,人唱了——

西风驰马过山间,

大森林响响似海洋,

我们□头喝住西风马:

“你那道而来?

你那道而去?”

西风马失蹄,

西风跌在我们酒坛里!

(稍停)

老作家 那确是大时代的动力呵!

青年  小子敢在这里来卖弄?

我知你名叫西风!

我辈轻歌一二宇宙也震动,

你敢这里逞英雄——

(老作家早感到这种袭击,分明全身战动了一下,但终持冷静。

少妇进。)

少妇  唱的可真有魄力! 但是——

青年  但是我不该唱吗? 用全生命去换来的啊! ——

少妇  我是赞美! ——(想转话)

青年  我不值钱的诗歌也得到口头的赞美了! 我感谢! 先生们! 但是! 这才真是 “但是” 呵! 先生(向老作家),你从前为我发表过几篇诗歌,我曾真心地时常暗暗感激你!

老作家真心是好的;感激用不着。

青年  我不愿另找一种力来压制我真心的表现。

少妇  (向老作家)现在听来仍是真实恳切的!

(老作家不想回答,只默认)

青年  (用赶马哥的调子唱)

赶着高头大(马)

四十里长街,

五十里钻洞,

烟花有个迷人劲,

扯朵儿烟花——

扯朵儿烟花呀,

扯朵儿烟花!

吃你羊羔美(酒),

一回来一醉,

偷你百花心,

我是路游神,

一笑陪你三更三点五更五点泪! ——

一笑陪你三更三点呀

五更五点泪!

(稍停)

少妇  这是民歌?

青年  良心穿过我心后,我唱的民歌。

(老作家勿论怎样也总有些同情)

老作家 近几年来你作很多诗歌吧?

青年  只偶然急急忙忙地写过两三首。随口便唱把人们听的倒不少。假使我作大战歌,而我不去战,我的战歌必然怒笑我,毁灭我! 两都化为乌有的。

老作家 作战曲者不赴战,那战曲当然绝对不能存在一时的! 但是中国的无产阶级文学家突然多起来了!

青年  先生,只要有作者的实际生活,真往那条路上走的实际生活做铁证,那么无产阶级艺术的产生,的发扬,的存在,那是谁也否认不了的! 但是,单讲甚么意识是没有力量的。

老作家 看他们的实际生活吧!

青年  极端些,连先生这屋里占有的一切都应该烧毁了!

少妇  没有母亲,没有看护,没有开垦的,施肥灌水人,那嫩芽似的小孩儿怎么长成呢?

青年  平下心来说,我们的目前是极需要这种好母亲,好看护,好的施肥灌水人。而且工作越踏实越好。知识阶级的出路吗:那用全力于科学而不为资本家和军阀之狗走[17]的;那忠实介绍世界思想艺术的,那过着穷苦生活,献全生命于艺术表现的;那参加穷苦阶级实际战斗的。——要建设这时代的人类艺术呵,起码要敢过穷苦的战斗生活。有资格创造,建设这时代的艺术者:第一,是生活在农工里而为农工阶级战斗,要自由人类的;第二,不拘劳动方式去生活,而忠实一生为被压迫人类实际战斗者;第三,那冒险的穷苦流浪人;第四,自己不要过富家生活,而敢正视一切生活,解剖一切生活的创作者。此外一切人都不配作这时代的艺术创造者!

(沉默了一小会)

老作家 (带冷嘲)好了! 这类条件已有许多青年艺术家,批评家具备着了! 看看个人周刊也出得不少期了! 纸张好而且插图多! 不 “穷苦” 那来这些金钱办下去呢? 而且在中国还是一种新运动!

青年  先生! 你冷笑,笑里有刀! 你指的就是我那位好友,那位我第一次会见你而他也在座的青年! 前三年,当我飘流到西北沙漠中那时,我见你和他在南方吵架。我知道,你现在还很恨他骂他的,而且你还恨骂到他的几个朋友! ——个人出周刊,只要真真者[18]那实力干去,这也算坏吗? 最怕是不真真有那实力! 你知道。

老作家 那 “实力” 不是大家都看见了吗?

青年  先生! 我们是可以把我们的伤痛处坦怀叫一切人看的,因为,这大半也就是人类的伤痛。呵! 一群钢铁似的结合,山精海怪似的会在一块,亲爱的,共一大生命的,我尝尝以为——这在你老于经验的先生看来或认为常事——而我尝尝以为,要是我们这样的一群也不能合衷共济地往前闯,世界还有光明的希望么? 社会还有革新的一日么? 这将使爱我们的少年,青年全失望! 而你,先生,你好冷笑我们!蔑视我们!虽然我们各人有各人的特殊生活。

老作家 据说,人类现在也有十六万万多!

(风又振动窗子)

青年  风! 狂风!

你新生的狂风!

你渴了吗?

你喝我们底血吧!

你饿了吗?

你吃我们底肉吧!

呵! 你新生,你新生的狂风呵!

……

他要会那孤岛上的女王,

又要去发掘黄金世界,

他想做飞行家,革命先锋,农工兵都想,

他比我们都悲哀,都沉痛。

他的欲望多而强!

狂风! 你看看我们周围是一些怎样的人物!

新生呵狂风! 狂风!

不新生便要崩溃!

不新生便要灭亡!

(少妇沉迷在这悲壮的热忱声中。稍停。)

老作家 尝尝喊新生,你们曾见过新生的面没有?

青年  见过的,见过的! 当我流落远方,我饿饭,我在农民中歌唱,在许多温望着新生的少年青年中歌唱,我在敌人的高压中奋战,见过的! 新生是我见过的! 我们的一个从监狱中出来,逃去会我,他把他的土匪生活,农民生活,暴动生活告诉我。他将他的铁链铁火伤疤指给我;他是新生! 他便是我们的新生! 我的朋友们每一个都曾经创过新生! 就是你最恨的一个我们的朋友呵,当他那年和你吵架时,也何尝不是一种新生的追求!——唉!现在我们闹得七零八落的!用科学底解释来安慰自己吗?说原来我们没有站在一个立场上吗?说我们支不住外力引诱,外力打击吗?说我们每个人都有英雄思想,一山不能容二虎?说我们小资产阶级的习气太重?我们农民的血液太多?说我们没有严密的组织,没有一定的行动纲领?是的!是的!不待谁批评,我先自己申诉,自己批评吧!而且是在你先生,你先生是最恨骂我们朋友的!我自己说出来了!大概我有的朋友一定因此愤恨我,甚至以为我是我们汉奸,我卖我的朋友了!也许,不,他们会用我从来的生活做铁证,他们会证明我是来干甚么的。

老作家 我听你的声音很充实,但你好像在求救,我——

青年  便是求救也只求救于我们自己和同情于我们的真实人!

老作家 那你为朋友,你该当我讲起这些吗?

青年  我原来是不想讲起的。我到你家门前我心理起了一种变化;我见了你,你仍然给我喝你的盖碗茶,抽你的纸烟,我心理又起种变化;你暗暗提起了我那出个人周刊的朋友,我心理又起变化;这一位和善的女客进来,我立刻感到你生活已不似从前的孤寂,我又起一种变化。这种种变化使我和平得多了,我原来计划着的行动也停下了! (他的汗流下,他用右手搽他右耳根,他一见手,手指有血垢)呵呵! 这是甚么? 这是猪的血! 狗的血! 哈哈——

(老作家有些惊异,很防备有突然侵袭。)

少妇  你应该回去好好休息! 今晚这屋子是走着兴奋的运了!

青年  不,我有极多的艺术材料,我想送把先生,那末先生定能创作伟大的!

老作家 我敬谢! 你留着制造你的法宝吧!

青年  哈哈! 法宝! 是的;去年秋中我回到北京—— “回到”,呵,好像说北京是我的小家乡,那时候,我一个流落甘肃的女伴也恰好来了。我和朋友们曾快乐他[19]聚会几天,但不久,我们无法过活,她又离我往山东谋生。我决意接受她的好意,她每月分点生活费寄来给我!我好在北京创作一部剧曲。三块钱的房费,两块钱的茶水。北平,呵新名词,北平虽不及莫斯科寒冷,但屋子里的水全要冻冰,一个整整的冬天,我是从没烧过一朵火,夜夜三更到夜深,我就是那么样的创作创作呀,写到我的手、我的脚太冷地发痛了,我起来,打一阵,跳一阵,打跳得有些热了,我又坐下去创作!创作!创作到我身体太不能支持的时候,我去睡了,我咬紧牙齿脱了衣服睡下去,我在冷地发抖呢!睡下去,至少要半点多钟才睡觉。我曾经凭了我的全生命过流落生活,我又是这么地创造那部大剧曲!先生!凭你说,我这样地表现态度还有愧于那戏曲的本身,还有愧于一切读者吗?

老作家 这是——是,这在伟大的艺术创作者是很普通的! 但造就的深浅那是另外一个问题。

青年  我少读书,我的处境。而且这几年来,或者我曾对你说过吧,我断定:要别开生面的创造伟大艺术吗,在我,多读书是不必要的。最必要是努力奋勇实生活。这尤其在诗歌方面我暗地这样主张着。

老作家 相当的读书培养是要的。

青年  又在讨论了! 我这蠢东西! 先生,人们,尤其是留学回来的,总以为中国青年没有一篇东西赶得上欧美底名作;我极少知道欧美的东西,等我死后,而且死后很久吧,假使我的大曲没有被烧毁,我愿有人用欧美的东西来把它们打个粉碎。——我在这样说,也许中国有几位作家以为很可笑。因为他们的大作已经译成几国文字了。我在嫉恨他们吗!

老作家 这也是常事。

青年  听说,俄国八九十年前的文艺是很荒芜的,八九十年的艺术是站在世界艺术的前一线了。俄国人的魄力我很爱。但我热望着,至少在文学一方面,中国将有超于俄国的文学出现! 我以为这是最可能的;当然要以生活的真实魄力做保证。

老作家 关于这个是很悲哀的!

(风更振动窗子了。大家看着窗约五秒钟。)

青年  我来干甚么的? 唉! 夜是深了,你们该睡睡,我该,我

该前去我的!

少妇  你作下的那部剧曲很长吗?

青年  一万行来的。

少妇  你可以,但是——

青年  但是我们的心完全不能相通吗?

(少妇看了老作家一眼,好像探问老作家的意见。)

青年  哎! 不能再耽搁,也吧——先生! 我要告诉你:我那剧曲,我费了一整冬写下的剧曲,假使没有我那女伴寄些生活费给我,我当然不能够在那时写成的。但是,我这女伴,如今,最近遭遇了不幸,不幸的很呵,她很穷,最紧急,最紧急是需要几十块钱去打救她,救她的活命! 而我惟一能够救她的只有发卖这部剧曲了! 我愿意贱价卖,只要能卖,卖你们五分之一,十分之一,二十分之一的稿费都可以!

少妇  这还没有卖处吗?

青年  没有谁肯买我这东西! 我托人去卖也被几家书店回绝了。有的书店回话没有钱,有的书店说是戏剧不好卖,有的看见剧中多是歌曲更不愿印了,有的大概恐怕政府要禁止——归根说来就是我没有 “名气” 吧了! ——

少妇  那末你是想来找介绍的吗?

青年  有一两家书店最令我忿恨! 他们在,他们在借重你先生,你顶顶大名的先生呵,他们恐怕发表了我的稿子,你先生要生气愤怒,要与他们断绝关系。这可了不得,你先生底屁,他们也要捧在他们的神堂上去供着,去三拜九叩呢! 凡你先生势力可以到的地方,我都要碰壁了! 我都该受拒绝了!

少妇  他上前还在骂着,人们争着卖他的血肉呢!

青年  呵——我现在没有法救活我的女伴,我说我要出街抢掠呢,先生必定最赞成,但是我就抢先生的家,先生必然反对我,先生将借武力报复我? 那末先生不是资本家而是文学家吗?

老作家 哼! ——

(老作家严重地防备青年)

青年  你们不要似防强盗地在防备我! 我心已经变得和平多了! 听我,我只讲一个故事我便前去。这故事好像是梦里的故事。就直接讲是一个梦里的故事吧:

没望了,没望了,穷的没望了!一个我这样的青年,他默默地走了几条街,几条弄堂:没望终归是没望?他恨他的手里没有枪!有枪许有望。——后来他走进一条背静的弄堂,他遇见一个漂亮的公子,他拔出他怀里的一把尖刀,(他立刻拔出尖刀,老作家和少妇吓慌了)你们不要怕!我对你们素来无歹意,我演活剧给你们看呢。他拔出尖刀来对着那位阔公子,他没有杀他,他只剥下了他底西装。他穿着这不合体的西装到公司里去逛。正逛着,有个姑娘勾引他,他是从来没有逛过窑子的,可这回,他约这姑娘到一座酒楼上去了。他俩喝着酒,他假借,他抢了你先生的大名,请来一位书店大经理,全都假借你,借你去招摇撞骗,后来(故意停下一会不说,只将刀举起)——

少妇  你不要吓人! 后来怎样呢?

青年  后来,结果是这么一刀! 两刀! 结果了,他将他抛出窗外!

少妇  呀呀! 凶手!

青年  是的! 凶手! 他也从那窗外逃走了。他逃走,他把那染血的西装脱扔,他一直逃到先生这里来!(停一会)

(老作家想摸手边物防身,但没有。)

青年  先生们! 先生别怕! 别怕! 现在我是心平气和得多了,虽然我们目前的紧急问题一点没解决。我身边是一个钱也没有的。夜深了,你们想睡觉了吧? 我应该前去我的!我们的朋友在等待着我呢! 这小刀,我愿他留在这儿,做个纪念;不管先生恨他不恨他!

(青年很和爱地将刀搁在桌上)

(向老作家)请了! 再会?(向少妇)再会再会!

(青年出)

少妇  我给你开门去!

(外面风更大)

(少妇赶上青年出。老作家不自觉地抱起腕来,似雕刻的一座立像;两眼极沉重地看着青年出路,仿佛眼珠发出死光来,约半分钟后,眼里有着热泪了!仍站着望着,又五六秒钟,幕缓缓垂下。)

[《北平日报》“狂飙周”副刊第1期(1930年2月11日)、第2期(1930年2月18日)、第3期(1930年2月25日)、第5期(1930年3月16日)、第7期(1930年3月25日),署名“仲平”]


[1]“洽”当为“恰”。

[2]原文如此,疑有误。

[3]“唱”疑为“喝”。

[4]“案”当为“按”。

[5]“娓”当为“喂”。

[6]“跨”疑有误。

[7]今译“果戈尔”。

[8]今译“普希金”。

[9]“多么”当为“么多”。

[10]原文缺“老作家”三字。

[11]感叹号前疑缺字。

[12]“期”前疑缺字。

[13]“始开”当为“开始”。

[14]“瞑”当作“冥”。

[15]此处与下一处空格处不清,疑为“窜”字。

[16]原文不清。

[17]“狗走”当为“走狗”。

[18]“者”当为“有”。

[19]“他”当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