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日评论
长虹
我同了一百个旅伴去登泰山,我们的目的一样是要追求那旅游的快乐。我们开始登山了。于是我看见离那山顶越近,我的旅伴越少了。最后我一个人上了泰山的绝顶,我达到那最后的目的和最后的失败。我像在做了一件极其寻常的事,我俯首下望——满山满峡,手舞足踏的,都是我的旅伴了。是的我们成功了,我们一百个人登山,而每一个人都满足了他的游兴。
我在绝顶题了这样一句什么:——不错,泰山的绝顶,只有一个!
我赞成那些以艺术目的而加入恋爱运动的,不赞成那些以恋爱目的而加入艺术运动的。
在低级的时代,一切都需要低级的。
一样的几句话,在高级的时代,可以惊心动魄,在中级的时代,可以发聋振聩,在低级的时代,都只是放言高论。
唉,洗不掉的这时代色彩!
假如我能够同现在的这个社会妥洽,那意思就是说“没有我”。
当我同人谈话的时候,我时常会想起:我在同石头谈话吗?他知道我是谁吗?
三〇,一一。
我这一年,手头总过了有四千元钱,然而现在,我没有一件大衣,也没有两元钱,我关在房里写文章,译书,度寂寞的生活。
那最使我不快的,是关于我的批评太热闹了!我宁愿过一种小有乐的生活,而无闻于世。
没有多少资本家,也没有多少工人,光一些中产之家,又多靠政府生活。中国的经济的衰落,由于这个。所以首都南迁,北平退而为乡村。
一个朋友来说,艺术学院演剧,表演得不错,而剧本不好。
我不知道那些被绞死的人流没有流过眼泪。我只在想,假如我现在被绞,我一定不会流眼泪。
我有过两个不很熟识的朋友,他们都是被绞死的。我为他们吃过惊。但是,假如我自己被绞,我一定不会吃惊。
我能够自己绞死自己,用一千次勒痕。我能以快乐面对死,虽然我轻视自杀。
人!唉,我只能发见他,但是我不能发明他!
唉,人!我只能给他一些什么什么的机会,然而我不能创造他!
跛子笑我不会走路,瞎子笑我近视,做梦的人笑我空想。我拿我的文章给他看,他笑掉了牙齿,虽然他不识一个大字。
唉,喜剧太多了,我登上这个笑舞台!
一,一二。
(长虹:《每日评论》,1929年12月13日《北平日报》“北平日报副刊”第144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