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莱诗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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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神话的适应性:雪莱诗歌里的神话

神话的非理性特点使它自诞生那天起就具备了某种“游移不定”的趋向,朝着人类最深层的创造潜力开放;所以,神话一直被认为是文学、艺术灵感的永恒源泉。神话是人类主观意识的产物,也是人类企图超越自我和现实存在的理想追求;在艰难困苦、与猛兽为伍的原始时代,神话的确为那个茹毛饮血的世界提供了某种“合乎情理”的美妙解释,也为人类提供了不可或缺的精神养分。

马克思研究了希腊神话之后,认为希腊神话中的神灵不是某个人虚构出来的,而是当时社会生活的反映。马克思在其博士学位论文中说:“这些神灵并不是伊壁鸠鲁的虚构。它们本来是存在着的。它们乃是希腊艺术里面所塑造成的神灵。”“这些神灵之所以受到尊敬,是由于它们的美丽、它们的庄严和它们优秀的本性,而不是由于人们对它们有什么贪图。”[14]马克思的这段话清楚地说明一个道理,即神话美丽、庄严、优秀的本质是建立在表现人的社会存在基础上的,是充满“人性”的。它使人类早期天真、美好的梦想形象化和诗意化,把对恶的惩罚以地狱的形式,把对善的张扬以天堂的形式展示给世人,起到了很好的教化作用。神话的这种教化作用在历史发展过程中从来没有停歇过,它以某种与时俱进的适应性顽强地存活在各个时代的人文世界里。

古代政治文明的核心是王权,神话的适应性从氏族、部落和国家的形成就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它作为政治集团的统治手段之一在不同的时代和地区因统治者的政治理念嬗变而嬗变,最终目的是实现对领土和人民的控制。阿多尼斯神话就是一个例子。阿多尼斯(Adonis)是植物神,源于巴比伦和叙利亚的闪米特人;古巴比伦人的赞歌中有好几首是悼念他的,把他比作容易凋谢的植物,说他是“园中缺水的赤杨,/小花从未在枝头露相;/河边不乐的垂柳,/深根全被挖走;/老圃香草,/没有清泉淋浇”[15]。阿多尼斯表示生命(尤其是植物生命)在每年的衰亡与复苏。所以,在每年仲夏的塔穆兹月里,当地男男女女都要在笛子的尖锐乐曲中向他致哀,还要用清水洗净这位神祇的雕像,涂上香膏,裹以红袍,然后对着雕像诵唱挽歌。雕像前香烟缭绕,似乎要把他从死亡的长眠中唤醒过来。[16]大约公元前5世纪,阿多尼斯神话传入希腊,后来又传入罗马。在希腊神话里,阿多尼斯被说成是美女密耳拉的儿子,是她被众神变成没药树以后所生的。这颗没药树所生的男孩阿多尼斯俊美绝伦,阿佛洛狄忒非常喜爱他,把他交给冥后珀耳塞福涅抚养。阿多尼斯长大,冥后舍不得让这个美少年离开。于是,两个女神之间发生争执,最后由宙斯出面解决:阿多尼斯每年应在珀耳塞福涅处住四个月,在阿佛洛狄忒处住四个月,另外四个月由他自己安排。不久,阿多尼斯在打猎时为野猪所伤致死,他的滴滴鲜血化为株株玫瑰。有的神话说,阿多尼斯之死是因为他获得了厄里戈涅的爱情而激怒了宙斯。[17]不管怎么说,源于巴比伦和叙利亚的闪米特人的阿多尼斯神话传入希腊后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以适应希腊文化的要求。

神话在不同历史时期、不同地区和不同文化体系中包含着广泛的内容,它们往往与世界起源、英雄传奇、善恶意识以及传统习俗等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神话这种与世界存在的广泛关联性表现出了它的很好的适应性,“这里所说的适应性不是指某个神话在失去其功能,甚至随后完全消失的过程中的退化与世俗化,而是指从某种意义上,神话适应了新的形势和挑战。神话出现这种变化,并不意味着它开始失去其功能或可能消失;相反,神话以保持自身存在的方式所发生的变化正是为了避免其功能的消弱或完全消失”[18]。神话具有很好的适应性,是与它作为“人类思想宝库”的特性分不开的:神话的言说生动而深奥,寓意丰富,具有耐人寻味的哲理。

从古到今,大量的诗歌、戏剧、小说等文学作品都从神话故事里汲取养分,使不同民族文化中的神话有机地融合在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作者的作品当中,最大程度地促进了一种文化语境下的神话在另一种文化中的适应、生存、发展。例如,早在文艺复兴时期,莎士比亚就把阿多尼斯神话故事作为主题写进了他的长诗《维纳斯与阿多尼斯》里,对那个时代的进步思潮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即以女性向男性的主动示爱来激励人性的解放:“请下马吧……/如果你肯俯允,作为酬劳/ 我让你领略一千种旖旎风流……/ 坐好之后我要吻得你透不过气来”,然后“她欲火中烧,力气变得好大/ 迫不及待地把他从马上拉下”。[19]

如果说莎士比亚的长诗《维纳斯与阿多尼斯》对文艺复兴的人性解放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那么雪莱的长诗《阿多尼》则通过神话的运用把济慈之死升华到一个哲学家才能够理解的高度,即宇宙精神是诗人的灵魂。德国哲学家谢林对神话的宇宙精神极为推崇,他在《艺术哲学》中说:“神话乃是尤为庄重的宇宙,乃是绝对面貌的宇宙,乃是真正的自在宇宙、神圣构想中生活和奇迹迭现的混沌之景象;这种景象本身即是诗歌,而且对自身来说同时又是诗歌的质料和元素。它(神话)即是世界,而且可以说,即是土壤,唯有根植于此,艺术作品始可吐葩争艳、繁茂兴盛。”[20]“神话既然是初象世界本身、宇宙的始初普遍直观,也就是哲学的基础,而且不难说明:即使希腊哲学的整个方向,亦为希腊神话所确定。”“而神话又是哲学伦理部分的初源。”[21] 显然,谢林把神话看作人类精神的偶像,把神话抽象为宇宙的精神和本源;这样一来,神话便具有了精神存在的终极价值。所以,读者不难理解雪莱为什么要在《阿多尼》这首长诗里把济慈比作阿多尼斯:

他活着,他已醒,死去的是死本身,

不是他,不必哭泣!你年轻的黎明,

请把你的泪珠全都化为璀璨的光明,

因为,你所哀悼的精灵并没有离去;

你们啊,岩洞和森林,快停止呻吟!

停止吧,昏迷的花和泉,还有空气,

不必再用你的披肩像用致哀的纱巾

遮蔽被遗弃的大地,让它赤裸无遗,

哪怕面对那些讪笑它的绝望的快乐的星星。[22]

济慈才华横溢,英年早逝,是一位极其罕见的诗歌天才。雪莱把济慈比作阿多尼斯是有他自己的道理的。他把济慈视作诗歌之神,像植物之神阿多尼斯那样死后复活,给大地带来诗歌的春天;所以,“他活着,他已醒,死去的是死本身”,“他已和自然合为一体:在她所有的 /音乐里,从那雷霆的呻吟直到夜晚 /甜蜜的鸟鸣,都可以听到他的声息;/在黑暗中,明光里,从草木到石碛,/到处都可以感觉和意识到他的存在”,“当我在黑暗中满怀恐惧浮身远行,/天庭深处阿多尼的灵魂大放光明,/透过至深处的帷幕,像明亮的星,/从永恒不朽者居住着的处所指引我的航程”。[23]

宇宙精神就是大爱精神,它是诗人的灵魂。雪莱不但在《阿多尼》这首长诗里对这种精神进行了赞美和歌颂,而且在他的其他众多诗歌对这种精神进行了赞美和歌颂。例如:雪莱的诗剧《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里就是大爱的力量推翻了宙斯的残暴统治。在这部诗剧中,雪莱通过象征大爱的阿细亚向全世界宣布:

除了爱,全都是虚妄!阿细亚,

你,离我太远!每当我的生命

充盈,你总是像一盏金杯,

承受我否则便会被干渴的尘埃

吸干的琼浆玉液。

……

我已经说过,一切的希望全部

虚妄,除了爱,你是不是在爱?[24]

阿细亚是大爱的源泉。如果没有她,普罗米修斯的生命力和创造力就一定会受到抑制。实际上,普罗米修斯起初是与大爱相疏离的,因为阿细亚不但没有在他身边,而且离他很远,“阿细亚/ 还在印度的山谷,她被放逐的/ 远方等待着”。只有当阿细亚与普罗米修斯在一起的时候,普罗米修斯才在世界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才具有了一种在世界之中的姿态。这样,他才在世界中认识和恢复了真正的自我,通过战胜动物性的、对生存的内在欲求,实现了与大爱的宇宙精神的高度统一。这样,他才又回归了仙界,变得更加完美、高贵,最终把宙斯的残暴统治推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