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政治与学术演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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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选题缘起

治思想史者,必就学术与政治、社会的关系作深入探讨。中国古代的思想,归根结底是“安住于现实世界,对现实世界负责;而不是安住于观念世界,在观念世界中观想”[1]。欲明汉代学术变迁之真实,须对两汉政治实践和思想领域内诸因素的发展作深入探讨。两汉思想较先秦思想而言,是一种大演变;东汉思想较西汉及新莽之思想,又是一大演变。演变的根源,应当求之于政治、社会,并以当时人的治学倾向、价值观念为线索,考索其变化大势,分析其演变的根源。汉代社会中,有两大权威,一是政治权威,即皇权;二是学术权威,即圣人及其经典。二者关系之变迁,决定了汉代学术、思想演变的大趋势。本书欲以学术与政治的互动关系为主线,立足于汉代社会现实世界,考察东汉学术的演变之大势。

吕思勉先生尝论两汉思想变迁说:

中国之文化,有一大转变,在乎两汉之间。自西汉以前,言治者多对社会政治,竭力攻击。东汉以后,此等议论,渐不复闻。[2]

西汉时期的儒学为政治权威所尊立,儒生们缘儒学、言政治,往往以“帝王师”的身份批评现实政治,要求统治者实现儒家理想的“王道政治”。但这种风习在东汉却“渐不复闻”,其个中缘由值得我们深入探讨。蒙文通先生亦曾论东汉思想风貌:

逮莽之纷更烦扰而天下不安、新室倾覆,儒者亦嗒焉丧其所主,宏义高论不为世重,而古文家因之以兴,刊落精要,反于索寞,惟以训诂考证为学,然后孔氏之学于以大晦。道之敝,东京以来之过也,贾、马、二郑之俦之责也。是东京之学不为放言高论,谨固之风起而恢宏之致衰,士趋于笃行而减于精思理想,党锢君子之行,斯其著者,而说经之家固其次也。故董、贾之书犹近孟、荀之迹,而东汉之学顿与晚周异术。[3]

蒙氏意识到新莽败亡后儒家“宏义高论”日渐消弭的现象,但他将此“道”颓敝的原因归咎于贾逵、马融、郑兴、郑玄之类的古文家,认为古文经家徒事“训诂考证”而“不为敏言高论”,从而导致西汉以来“道高于势”的传统“大晦”。蒙氏实际为我们揭示了东汉士人治学的几个不同风尚:其一,西汉儒者对于“王道政治”的追求及实践活动转为消沉,“减于精思理想”,这与前引吕思勉所谓批评现实政治之议论“渐不复闻”的观点相类;其二,古文经学兴起,其治学尚“谨固”,务“索寞”,风旨迥异于西汉以来的今文经学;其三,东汉士人“趋于笃行”,这当与光武帝以来奖励名节的政治方针息息相关,也与汉代察举注重“乡曲舆论”的风气大有干系。蒙氏诸论注意到两汉之际政治、学术的变化,但并未揭示出东汉政治路线的实质,也未看到东汉政治控制学术、经学意识形态化以及儒生“吏化”所导致的学术变迁,而这些正是本书所欲着意探讨的内容。

宋儒徐天麟尝评论东汉仕途:

东京入仕之途虽不一,然由儒科而进者,其选亦甚难。故才智之士,多由郡吏而入仕。以胡广之贤,而不免事郡为散吏;袁安世传《易》学,而不免为县功曹;应奉读书五行并下,而为郡决曹吏;王充之始进也,刺史辟为从事;徐穉之初筮也,太守请补功曹,盖当时仕进之路如此,初不以为屈也。[4]

徐氏提出东汉“儒科”仕进甚难的命题,并揭示东汉儒者“多由郡吏而入仕”的现象。这就引出所谓“吏化”儒生的问题。光武“吏化”儒生,以吏职课责儒生,“务授试以职”,既而通过居吏职期间的能力高下、功劳多寡来博取升迁的机会。这势必导致儒生群体转习文法吏事,故东汉兼习经、律之风起。与之相应,服务于文法律令传习的律章句学因之而兴。儒术与文法的渐趋结合,在东汉时代以“吏化”后所出现的亦儒亦吏式的“儒吏”角色为特征,是后世“士大夫政治”的雏形。光武“吏化”方针,即是本文讨论东汉学术演变的发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