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八郎本《昭明文选》音注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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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绪论

第一节 研究的目的和意义

阅读中国古代典籍,识字辨义不能不从知音开始。顾炎武《答李子德书》言:“读九经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以至诸子百家之书,亦莫不然。”[1]所以,读《文选》必先识字,一字之中以音为首,行、义之变,多以音之通转为其枢纽。《文选》中的作品必先抚声朗诵,聆其音节抑扬顿挫之势,方能体味古人文字声律之妙。故音韵贯穿《文选》始终,音韵明,《文选》通。

梁朝太子萧统编纂的《文选》是中国文学史上现存最早的诗文总集,选录了萧统心目中从先秦到南朝梁一百三十多位作家的七百多篇美文佳作,基本上囊括诗文精华,因此不仅在当时,而且于后代,皆曾产生相当广泛之影响。《文选》能与儒家经典及王朝正史等相提并论、世代相传,足见其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自《文选》书成,讨论者众。去梁不远,以萧该《文选音义》始,入唐,专家辈出,曹宪撰《文选音义》,为世所重,江淮间为《选》学者皆从之。又有许淹、李善、公孙罗相继以《文选》教授,于是“选学”大行。惜萧该、曹宪之《音义》,皆已不传,许淹、公孙罗之书亦已亡佚。唐显庆年间,李善集其大成,析萧统《文选》三十卷为六十卷,流传至今。后有唐玄宗开元年间工部侍郎吕延祚召吕延济、刘良、张铣、吕向、李周翰五人以正“善注”的“繁酿”及“释事而忘其义”之病,撰《五臣集注文选》,复为三十卷,大行于世。然从唐末起非议者渐多,皆不以五臣为胜,故至宋代,为满足读者需要,遂合李善注、五臣注为六臣注,刊者众多,至元、明、清三代以来,李善注及六臣注益兴,而五臣注不见单行。

钱锺书先生在《管锥编》中论及《文选》说:“词人衣被,学士钻研,不舍相循,曹宪、李善以降,‘文选学’专门名家。词章中一书而得为‘学’,堪比经之有‘《易》学’‘《诗》学’等或《说文解字》之蔚成‘许学’者,唯‘《选》学’与‘《红》学’耳。”[2]传统“文选”学是从李善注与五臣注为根基发展而来,李善承汉儒注经之法,将文章之辨字、释义、注音及典故出处,一一列出说明,其所考证校勘之成果,多属小学之范畴,居传统“文选学”主流位置。反之,五臣效魏晋名士注经之举,重心则放在“其言约,其利博”等方面,以便于士子之研习,利于应试科举,故其注解较为简略、通俗而具普及性,即不多引事典为证,而是疏通文意,以注出“述作之由”“作者之志”为目标,故其学术性质已走向文学批评之路。

然后世学者多尊李善,贬五臣,五臣注虽广泛流传,对《文选》五臣注的研究,大多学者持批判的态度,批驳、诋毁者代不乏人,晚唐以来的李匡乂、丘光庭都曾批驳五臣注,北宋的苏轼亦批驳五臣注荒谬,明、清以降,五臣注更是饱受讥议。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后,随着“文选学”研究的不断深入,中国学者倪其心、陈延嘉、顾农、王立群、游志诚等先生和日本学者冈村繁先生分别从李善注和五臣注的不同注释方法、不同注释纲领实践等角度撰文,开始重新审视五臣注,论述了五臣注的合理性及其价值,正逐步扭转学界对五臣注的评价。然陈先生延嘉教授对五臣注研究与上述几位学者有所不同,陈先生延嘉教授宏观地、全面地、持之以恒地研究五臣注,使五臣注重新为学界认可、接受,厥功至伟。像陈先生这样,究其一生心血研究《文选》五臣注,并出版专著《〈文选〉李善注与五臣注比较研究》一书,是前无古人的,必将在“文选学”史上留下浓重的一笔。

《文选》研究是以李善注与五臣注为基础的,可以从多方面进行研究。然世人多尊李善,贬五臣。甚至有人说,“文选学”就是李善注之学,以致对五臣注研究在“文选学”研究史上之主流几乎全是否定,用五臣音注解读《文选》就更是一片空白。有鉴于此,将五臣音注进行有条理、有系统、穷尽性的分析,可以弥补这方面研究的不足,也可以解决一些前人没有解决的问题。

李善与五臣除了辨字、释义外,还给难字注音,反切与直音两法兼用。目前学术界一般所能见到的《文选》音注材料有以下五类:一是以宋刊尤刻本及其翻版的胡刻本中所存的李善音注;二是存于唐钞《文选集注》残帙中的音注;三是敦煌吐鲁番唐写本《文选》残卷中的音注;四是六臣(家)注本中的音注;五是五臣注本正文之下的音注。至今已有不少学者对前四类音注材料进行整理与研究,且成果较丰,而对五臣音注的研究则是寥寥无几。五臣确有注音,而后世却视而不见,这或许是受唐末以来贬五臣注之风的影响。今日,研究《文选》和研究音韵的学者,对五臣音注有所涉猎,但专门撰文讨论五臣音注的非常少,这种情况大概与黄季刚先生曾下过的结论“五臣注即谫陋矣,亦必不能为音”不无关系吧,然此结论未经任何论证。我研究证明,黄季刚先生的结论不免有失偏颇,我校阅五臣音注,发现其音注比李善音注要详、要丰。李善音注有4142例,其中反切2752例、直音1365例、协韵25例,除去正文下反切936例、除去正文下直音668例,剩余反切1816例、直音697例、协韵25例(关于李善注《文选》正文下音注在下章将有论述),合计2538例,2538例音注拟构李善音系略显不足,难以较全面地反映其语音系统。反观五臣音注有6958例,其中反切3743例、直音2824例、声调316例、协韵75例,重复的反切728例、直音821例、声调140例、协韵6例,除去重复,还有反切3015例、直音2003例、声调176例、协韵69例。6958例音注完全可以考订、整理出声、韵、调体系,反映当时的语音面貌。本书拟以五臣音注材料为基础,穷尽性地整理、分析五臣音注的语音特点,考证出声、韵、调系统,并期望通过对五臣音注的考辨,更好地解读《文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