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 丑恶人性的刻画
人性是人类所特有的一种“本质属性”[12]。人类若拥有良好的外部环境和条件,就能够具有并保持美好的人性,“如果有‘良好的环境条件’,人们就会渴望表现出诸如爱、利他、友善、慷慨、仁慈和信任等高级品质……人类如果过去和现在都生活在良好的环境条件下,那么,人类就可以保持‘善’的本性,也就是通常所说的符合理论的、有道德的、正直的本性”[13]。由此可见,虽然外部的环境条件不是人性塑造形成的唯一要素,但绝对是决定性因素之一。反之,假若外部环境条件糟糕恶化,人性也必然会受到异化扭曲。
平襟亚的“人”系列长篇小说,首先呈现和透视了都市—农村的社会世相,揭示了这是一个弱肉强食、贫富悬殊的世界,是一个利益至上、金钱为尊的天下,是一个指鹿为马、徇私废公的寰宇,更是一个钟鸣鼎食、醉生梦死的大地。在这种社会环境之中,人性必然会被异化扭曲。在创作过程中,平襟亚虽然也刻画了某些人性的美好,但与小说呈现的主流——丑恶人性相比,显然是一股寄寓着作者世外桃源般美好期盼的支流。在都市文明、工业文明和自然文明、农业文明相互碰撞交融生成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畸形社会中,乡土世界的淳朴、善良、单纯被消磨殆尽,都市社会中的民主意识、人文精神、理性情感毫无影踪。利益金钱成为农民—市民的唯一信仰。
福熙镇的伯祥接到消息,在上海做倌人的女儿不幸身故,但当他接到老鸨送来的二百元钱时,竟没有丝毫的悲伤,反而快活无比,“受了一叠钞票,心中比女儿回来快活得十万倍”[14]。银珠随父母来到上海谋生,为了生计只能沦落风尘。其母原本不忍,但当银珠赚得盆满钵满时,竟同丈夫金大一道,喜笑颜开,对引诱银珠下海的老鸨阿金千恩万谢。如果说乡人送妻女入花丛还有几分顾忌与羞耻,那么不同阶层、不同地位的都市人对金钱利益的狂热追逐,令其人性已然堕落扭曲至极致,“把母妹妻女一起送到生意上,组织一所没资本的公妻无限公司,他自己做公司里跑街,四处拉拢主顾,引得生张熟魏门庭若市……更有人和朋友往肉林中……叫到看看,自己一位宠妾,他依旧不慌不忙,倒杯茶他喝……那女子从容不迫,敷衍一阵,跟着那人一同回来”[15]。而遁入空门的出家人为了金钱利益也早已将灵魂卖给了魔鬼、送到了地狱,福熙镇积善寺的小和尚根云为了抢夺住持之位,竟然串通放高利贷的王大娘污蔑自己的师父印月奸淫妇女。王大娘怨恨印月借贷之后还款及时,导致自己无法继续收取高额利息,便与根云一拍即合,陷害印月。印月的另一个徒弟根涛则趁师父身陷囹圄之际,卷了寺中财物,不知去向。上海滩的达官贵人们平素作恶太多,为求心安,便请太荒和尚讲经作法,富太太们对他更是趋之若鹜,太荒和尚每日或奔波于富太太们的闺房,或应酬于酒店饭馆,讲经作法、案牍劳形、日理万机。
上海滩的乞丐、骗子,更是阴险狡诈、穷凶极恶,为了钱财不择手段,“挂牌做乞丐,只好把死法子过活,上海有多化清客串,不挂牌乞丐,专想活法子骗钱,心思巧妙”[16]。乞丐将跳蚤故意扔到妇女身上,以帮助捉跳蚤之名向妇女索要钱财。孟溪在雪夜赶赴旅馆时,在街边偶遇三个乞丐。他们见孟溪打扮富贵,便见财起意,打劫行凶,“三人围将上来,手忙脚乱将孟溪穿的狐皮大衣剥下,滩皮袍子剥下,棉袄裤一齐剥下。再把孟溪束的一条裤带解下,将孟溪双手反缚着。三人扛到阴沟旁边,对准三尺多深的阴沟里面,抛将下去。孟溪叫喊时,一人跳下阴沟,将纸团塞住孟溪的口,然后,三人聚在一处,将剥下的衣服均分了,各自四散奔逃”[17]。金老二娶倌人为妻,只为骗取倌人的钱财,得手后,将家里一切东西拍卖干净,卷了现款不知所踪。寡居的秦少奶奶被俞蝶卿勾引,愿与他长相厮守。俞蝶卿作为情场老手,用甜言蜜语轻易骗取了她的信任,“亲爱的心肝,我怎舍得你离开上海,你离开上海,我就跳黄浦给你看”[18]。然后勾结强盗牌老三,以苦肉计让强盗牌老三抓住自己与秦少奶奶通奸的把柄,终日对秦少奶奶敲诈勒索,逼得秦少奶奶险些自尽,尽显人性之狠毒卑劣。
文人幼凤生前写的小说曾送至各个书局,均被各书局的经理们弃如敝屣,尤其是远东书局的孙经理将其贬得一文不值。幼凤染病而亡,其妻月仙女士悲伤过度香消玉殒,他们的悲情故事被上海报章杂志争相传诵后,幼凤生前的遗稿顿时洛阳纸贵、风靡全城。曾经嫌弃幼凤著作的上海滩书贾们争先恐后地出版幼凤遗作。“远东书局出版的游戏杂志上,特刊一篇幼凤遗著小说,题名是个《疟》字……当初那书局经理孙某摇头咂舌,视为绝无风趣,不肯付给润资的。现在幼凤一死,便把这篇小说,排着三号大字,当他奇货可居。”[19]无耻可笑至极。上海滩的大律师们,为了金钱利益,更是不顾事实正义,混淆黑白,指鹿为马。孙士刚是个中翘楚,他不仅善于颠倒是非,更是心狠手辣、人面兽心。紫竹庵主持净修师太是孙士刚小妾的好友,孙士刚觊觎紫竹庵的房产,先是取得净修师太信任,将紫竹庵的地契保管在自己律所之中,然后设计诬陷净修师太与一个假和尚在旅馆通奸,再带人捉奸,以此威逼净修师太远离上海。经过一番巧取豪夺,便霸占了紫竹庵的地契,转手将房屋地产倒卖,赚得盆满钵丰。《人海新潮》中,两颗明珠便使姐妹反目、朋友交恶、家人决裂,一场场的凶杀命案均因两颗明珠——金钱利益而起,“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顿时扰动了许多贪人败类,穷鬼奸徒,一个个红眼黑心,绞肠呕血,都想有这两粒明珠到手,就可以脱胎换骨,一跃而为世界上有数的大富翁”[20]。因此,小说又名“明珠浴血记”,在作品中,平襟亚充分刻画揭示了异化扭曲的人性之恶。
平襟亚不仅注重刻画剖析人性,还揭示出人性的扭曲异化与外部的社会关系、现实环境息息相关,“上海人的眼皮,本来比竹衣还薄,你只要会得替他弄钱进门,他替你倒尿瓶都情愿。一等到你急难临头,就是叫他一声亲爹爹,他也未始肯答应你”[21]。正是糟糕恶劣的外部环境条件进一步加速了乡民—市民灵魂的腐化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