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节 底层劳动者叙事
“人民是艺术的主体”(罗锋,73),民谣作为最初的诗歌文学形式,自然少不了对底层民众浓墨重彩的描述:它以底层劳动人民为叙述对象,反映了十二三世纪英国底层民众水深火热的生活状态。
本章首先要探讨的是一个泥瓦匠的悲剧命运。《英格兰和苏格兰民谣》第93首歌谣《拉姆金》(Lamkin)开篇交代了人物的故事背景:拉姆金是一个技艺高超的泥瓦匠,他为维尔老爷做工,但却没有得到丁点儿报酬;他多次向老爷讨薪,却一次次被老爷以各种理由拒绝——老爷要出海,没有时间支付;老爷需要变卖田地,没有余钱支付。在多次被拒之后,他对老爷发出了警告:
‘O gin ye winna pay me,I here sall mak a vow,Before that ye come hame again,yesall hae cause to rue.’
(13—16)
“如果你不支付我工钱,我今天就给你立下誓言,在你出海再回家之时,你一定会后悔的。”
在决定行凶之前,拉姆金已经对富家老爷提出了警告,其原因有二:一是他多次苦苦讨债,却被主人一次次地找借口推托。身处底层的他无能为力,只能口头上对主人提出警告恐吓,以另一种方式催促主人支付工酬;二是感觉自己无望拿回报酬,无奈之下欲采用暴力手段来报复主人家,但又心生畏惧,所以才预先警告,期待主人家的态度会有所转变。但是老爷毫不在乎,仍旧风风火火地出海了。
随着情节的发展,作案的另一罪犯——育婴女仆出现了。歌谣中对育婴女仆的介绍并没有任何良言善语:她是一个没有道德底线的人,伙同泥瓦匠加害了主人一家。
But the nourice was a fause limmero as eer hung on a tree;She laid a plot wi Lamkin,Whan her lord was oer the sea.
(21—24)
但是这个育婴女仆是一个贱人她曾经把人吊在了树上;她和拉姆金一同图谋不轨,当她的主人出海时。
其实,女仆和拉姆金既是报复主人的加害者,也是阶级社会的牺牲品。他们之所以一起计谋加害主人,最直接的原因就是他们同处于被压迫的阶层,彼此理解各自的艰难处境,出此下策实属无奈之举。
众所周知,只要有阶级就会有贫富贵贱之分。“在阶级社会中,底层是统治者的他者,没有话语能力,只有被言说的份儿”(袁霞,73)。英国的社会阶层壁垒森严,自然少不了阶级身份的严格区分。身处社会底层的拉姆金,没有言说的权力,不能利用正当手段维护自己的利益,即使采取暴力手段来争取,也只能落下一个鱼死网破的结局。拉姆金看似可恶可恨,但是他的所作所为却又是他那个阶层的必然结果,是当时阶级社会的悲哀。
发现拉姆金杀害了襁褓中的孩子后,女主人并没有立刻痛惜自己死去的孩子,而是恳求他发慈悲心饶过自己,可见上层阶级亲情的淡薄。面对曾经的女主人,拉姆金犹豫了:
‘O sall I kill her,nourice,or sall I lat her be?’
‘O kill her,kill her,Lamkin,for she neer was good to me.’
(77—80)
“女仆,我是应该杀了她,还是放了她?”
“杀了她,杀了她,拉姆金,因为她从来没好好对待我。”
女仆毫不犹豫地回答要杀了女主人,因为女主人从来没有善待她,或许经常打骂、虐待她,显然她对女主人的愤怒是情绪长期压抑的结果。由此不难看出当时整个社会的阶层关系:为了生活,底层民众只能给上层阶级做工,以换取微薄收入来维持自己以及家庭的生存。然而他们辛勤地劳动付出不仅得不到报酬,甚至还要承受主人的打骂侮辱。这一主仆关系折射出了当时严峻的阶级矛盾和社会失衡,也反映了底层民众对歧视压迫的勇敢反抗。
下定决心后,拉姆金让女仆准备一个干净的盆来装女主人“高贵的鲜血”,这表现了他内心根深蒂固的阶级尊卑意识,他认为主人家的一切天生就是高贵的,就连他们的鲜血都比自己的珍贵。和拉姆金相比,女仆具有较强的自我意识,较为客观地看待了阶级之间的关系:
‘There need nae bason,Lamkin,lat it run through the floor;What better is the heart's blood o the rich than o the poor?’
(85—88)
“这根本不需要容器,拉姆金,就让它在地板上流淌吧;和穷人的鲜血相比富人的鲜血有什么好的么?”
她对传统的尊卑观念提出了质疑:富人的鲜血真的比穷人的鲜血要好么?好在哪里呢?她建议让女主人的鲜血随地流淌,根本无须任何干净的盆盂,因为富人和穷人都是一样的平等的人。“作家在创作过程中总是自觉不自觉地站在本阶级的立场去分析评价生活”,所以“题材的选择”和“人物的描写”,在一定程度上“都反映了作家的阶级意识和阶级倾向性”(袁霞,70)。民谣的创作者大多是文化程度低下的底层民众,在这一诗节中,他们就借用同为底层的女仆之口表达了自己内心的真实所想:上层阶级并不比底层人优秀,他们也同样作为人而存在。这种表达既有对上层阶级的反抗与讨伐,也包含了底层人的懦弱与妥协,展现了当时英国社会中底层人敢怒不敢言的无奈与辛酸。
但即便理由正当,拉姆金和女仆杀害女主人及其孩子的做法已经触犯了法律,理应受到制裁与惩罚。但诗中描述的行刑的现场,却是另一幅景象:
O sweetly sang the black-bird that sat upon the tree;But sairer grat Lamkin,when he was condemnd to die.
And bonny sang the mavis,out o the thorny brake;But sairer grat the nourice,when she was tied to the stake.
(101—108)
黑鸟在愉悦地歌唱它们站在树的枝干上;但是拉姆金却变得更加悲痛,当他被判死刑时。
可爱的画眉鸟也在歌唱,声音从带刺的灌木丛中飞来;但是女仆却变得更加悲伤,当她被绑在火刑柱时。
从摘录中可以看到,拉姆金和女仆被判处死刑时,旁边的鸟儿却在欢快歌唱,仿佛在为他们的死亡喝彩。这些欢快歌唱的鸟儿是麻木不仁看客的象征,可见当时英国的世态炎凉、人心冷漠。这起恶性案件的起因是老爷不肯支付酬劳,多次讨债无果后,拉姆金才心生杀人的念想。可最终本是受害者拉姆金被判处死刑,作为罪魁祸首的男主人却逍遥法外。如此不公的状态下,却没有人站出来为他们伸冤屈:法官没有深入探讨他们行凶背后的根本原因,就连底层的其他民众也看不到自己阶层同胞的无奈与苦难,反而作为看客,把他们的经历当作笑谈。毕竟,历史所能铭记的“永远是伟人们的生平功绩,而充盈整个时代的,底层人民的沉吟呐喊、挣扎求存总是被时光掩埋”(郭淼,156)。没有人关注底层小人物的生死,即使他们曾经英勇做出反抗,在大多数人看来,那也只是他们的愚蠢行径,只会被人拿来谈笑。底层民众没有凝聚意识,就注定了他们不会快速形成一股力量并崛起,所以在整个社会进程中,他们存在着,却又像影子般时有时无,这是底层民众的悲哀,更是整个社会的伤疤。
“拉姆金”这首歌谣为我们展示了一幅残酷而讽刺的真实画面:看似残暴无情的讨债者,其实是拿不到工钱的可怜人;看似狠毒的女仆,其实是不堪负辱的反抗者。民谣的创作取材于日常生活,这一悲剧正是现实生活中底层劳动人民生活状况的真实写照。
这首歌谣不仅在主题意义上反映了对社会现实的反思,在形式结构上也进一步深化了其主题。
Then Lamkin's tane a sharp knife,that hang down by his gaire,And he has gien the bonny babe a deep wound and a sair.
(45—48)
拉姆金有一把磨得锋利的刀;在他的腿上悬挂着,他用刀伤害了漂亮的婴儿留下深深的伤口和疼痛。
本节诗行采用了基本的“民谣体”——四行诗句为一个诗节,一三行为四音步,二四行为三音步、尾部押韵,如“gaire”和“sair”。英国民谣格律通常采用“抑扬格(iambic)”,与英语的发音规律高度吻合,更加接近人们的口头表达。“民谣体”的使用使诗歌富有音乐性和节奏感,在讲述故事时给人一种连贯性,便于民谣的快速传播与发展;在表达情感时,给人以连绵不断的感觉,有利于抒发情感、刻画人物性格、凸显主题。对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儿痛下杀手非常残忍,但拉姆金拿出锋利的刀,在孩子身上留下了深深的伤口和疼痛。这既表现了他的无人道,也凸显了他的愤怒。
除了“民谣体”之外,这首歌谣中还采用了叠句和重复的艺术手法。叠句是英国民谣中使用频率最高的一种艺术手段,不但可以抒发情感、深化主题,还可以降低民谣的语法难度、增强民谣的音乐性。
She laid a plot wi Lamkin,Whan her lord was oer the sea.
She laid a plot wi Lamkin,When the servants were awa,
(23—26)
她和拉姆金密谋了一件事,当她的主人出海时。
她和拉姆金密谋了一件事,当其他仆人都不在时,
此处大致内容相同,个别词语、短语的改变使得整个句子的意思发生了变化。引用的四句诗行都说明了女仆和拉姆金有阴谋,变化的则是不同的背景——在主人出海时和其他仆人们不在身边时。这一叠句的使用不仅交代清楚了女仆行动的背景,也给了听众时间和机会去消化吸收歌谣的内容;此外诗行的重复也让歌谣更加富有音乐性,适于吟唱。同样,下面这些叠句的作用也不可忽视:
‘O whare's a' the men o this house,that ca me Lamkin?’
[...]
‘And whare's the women o this house,that ca me Lamkin?’
[...]
‘And whare's the bairns o this house,that ca me Lamkin?’
[...]
‘O whare's the lady o this house,that ca's me Lamkin?’
(29—30,33—34,37—38,41—42)
“这家中的男主人呢,唤我为拉姆金的那个?”
[……]
“这家中的女主人呢,唤我为拉姆金的那个?”
[……]
“这家中的孩子们呢,唤我为拉姆金的那个?”
[……]
“这家中的女人呢,唤我为拉姆金的那个?”
连续四个叠句的使用将整个故事推至高潮:泥瓦匠下定决心要杀害这家人,故而询问了家里的每一个人:男主人、女主人、孩子,一步步地逼问暗示着他坚定的决心。层层加深地重复强化了民谣的节奏感和可吟唱性,有助于民谣的口头流传,也有利于听众对民谣情节主题的理解记忆。“通过反复吟唱,产生余音绕梁的音乐效果,”,一次次地重复“就像铁锤一下又一下地打在同一枚钉子上,铁钉越打越深,歌谣的焦点越来越突出,听众的感受也越来越深刻。与令人厌烦的冗长的重复相反,民谣中的有所变化的重复往往能带来某个精练的艺术效果”(袁可嘉,32—33)。这四个叠句的使用在强化了节奏感的同时也加强了主题的循序渐进性,给听众制造出一种悬念,引起了听众的关注,加深了听众对故事的理解。
这首歌谣中所使用的重复手法也值得注意:听到孩子的哭声后,女主人连续三次对女仆说“让他(bairn)安静下来”(57,61,65),自己却始终没有丝毫行动,这难道不是她对亲情的冷漠么?真正关爱孩子的母亲怎么可能对抚养孩子不闻不问,只是一味地指使女仆安抚自己襁褓中的孩子呢?同时,这句话其实是引诱女主人下楼的计谋,连续三次重复充分说明了它的重要性。之后,在拉姆金犹豫是否要杀害女主人时,女仆的反应也引人深思:“O kill her,kill her,Lamkin”(79)。对于女主人,女仆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仁慈,两次“kill her”的使用将她的怒火展露无遗,凸显了她的自我觉醒意识,也暗指了女主人必死的悲惨结局。紧凑地重复加强了音乐节奏感,强化了主题,渲染了气氛,引起了受众的关注,在内容和形式方面都起到了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