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漱溟和他所处的时代[1]
周阳山
梁漱溟生于1890年代的中国,历经晚清、民国与中共三代统治;经历了坎坷的一生,最后以九十五高龄告别他一生衷爱的故国。在当代新儒家之中,学问功夫超过梁氏者所在多有;但在一生以行动者自任,并在政治改革与社会实践上躬行不懈的儒者当中,却以梁漱溟最为表率。多年前,以研究梁漱溟名世的芝加哥大学中国思想史家艾恺(Guy Alitto)曾以“最后的大儒”(The Last Confucian)称述梁氏,若从预言角度观察,“最后的大儒”,或许言之过早,也难下判断。但从兼顾尊德性、道学问与言行如一的儒家标准来看,称漱溟为当代最重要的大儒,恐不为过。
从外表看来,漱溟一身传统长衫,貌似老儒,又言必称儒学道统,某些人不免视之为守旧的冬烘先生。但若从漱溟个人的学知历程来看,他却是自小入洋学堂,广习世界知识(他自称一生从未诵读四书五经,虽然曾看过),并以梁启超为摩习对象的现代化洗礼者。但后来他又视革命为正途,以立宪改良主义为无用。革命成功后又因目睹民国乱局而生倦意,面临生命意义的危机,并试图自杀,最后终而归依佛门。这段由西学而佛门的挣扎历程,一直到1920年以后才平稳下来,梁氏逐渐肯认中国文化与儒学的价值,以后一生中也一直以实践与弘扬儒学自任。漱溟曾在邹平论甘地精神时自叙,他和甘地一样,都曾入出西方文化,以为治民族之病非仿效西学不可,但最后却发觉与东方不接近,终而一点点地回到自己的传统文化中去。
在《桂林梁先生遗书》卷首,梁氏自叙:“漱溟自元年以来,谬慕释氏,语及人生大道必归宗天竺,策数世间治理则矜尚远西;于祖国风教大原,先民德礼文化,颇不知留意,尤大伤公之心。”
后来,在1974年写就的《我的自学小史》一文中,漱溟更指出其实非始自民国元年,而早在辛亥革命时,他父亲梁济(字巨川)就已明示对他支持革命的不同态度了。辛亥革命成功后,党争激烈,丑剧频仍,巨川深为不满,但漱溟仍向往西方政制,以为此为势所难免,并因此与巨川激烈争论。由此可知,漱溟并非一流俗所谓保守派或守旧派,相反的,他是在真正了解当时西方文化与中国情势的杆格不入,以及亲尝佛家遁世经验后,才重新肯认儒家文化的价值,并且尝试以传统的方式来实践改革的理想(如乡村建设运动)。由此观之,漱溟乃是以文化传承为主要归趋的传统主义者,我们或可称其为文化守成主义者,却不应将其简单的视为守旧派与食古不化者。
漱溟常谓他“不谈学问而卒不免于谈学问”。他一生以实践自任,与一般的学问家与事业家均不相同。从他一生的际遇与出处看来,后人实在很难以一个固定的身份、称号来界定他。事实上,漱溟正是一个不愿将自己拘限在一特定格局中的行动者。我们从他一生的经历中,可以获得证实。
漱溟是元朝宗世之后,虽有蒙古族血统,但家族经历数百年与汉族通婚,早已不似蒙人。漱溟虽出生于北京,但先祖却是广西桂林人,而他自认兼具南北两地气质。他生于1893年,翌年中日甲午之战爆发。五岁时,光绪变法维新,有着维新思想的梁父巨川先生,送他进兼修英文的“中西小学堂”,以后他就一直在洋学堂中念书,习西式的小学课本而不懂四书五经。
1911年,漱溟年十八岁,读日人幸德秋水著(张继译)《社会主义神髓》,有感而作《社会主义粹言》(后无留存稿),激烈反对私有财产制。1912年,他参加革命,加入同盟会京津支部,并任革命报刊《民国报》编辑及记者。1916年,袁世凯帝制失败,漱溟出任南北统一内阁司法部秘书,同年,撰发挥佛家出世思想的《究元决疑论》,为北大校长蔡元培所赏识,应邀至北大教授“印度哲学”。第二年,漱溟以二十五岁英年,学历仅中学毕业的身份,正式出任北大讲师,同时并因目睹南北军阀战祸,撰写《吾曹不出如苍生何》,呼吁制止军阀内战。
1919年,五四运动发生,漱溟开始与另一位新儒家代表人物熊十力交往,同年出版《印度哲学概论》。次年又开始《东西文化及其哲学》讲演,后结集成册,重新肯定儒家的价值及孔子的生命与智慧,他通过宋明儒学的进路以彰显儒学,为日后的新儒学阐扬宋明儒学的道德理想,开拓了先机。漱溟反对当时五四所主张的全盘西化与反传统思想,更反对以摧毁民族传统文化以换取国族生存的五四路径。他从比较文化的角度出发,认为西方文化的特色在意欲向前,以直接改造局面为旨。印度文化以意欲反身向后要求为其根本精神,而由于欲望出于众生的述妄,因而要否定欲望,否定众生生活,亦即否定人生。至于中国文化则肯定人类不同于其他动物,严天理、人欲之辨,亦即肯定人生而节制欲望,亦即以持中的精神调和意欲。这三大文化的基本异同,因梁氏的分析而彰显,虽然这种分法粗枝大叶,久已为当代学术所不喜,而且也常为后人所批评。但在五四当时,提出上述的观点以显扬中国文化的独特价值,对于当时以反传统与全盘西化为职志的五四青年而言,却有积极的警策意义。可惜的是,在五四当时的氛围之下,西方派青年对传统文化弃之而不觉惜,因而漱溟当时的睿见并未引起积极的反响。一直到六十年代后,当新儒家在港台与海外受瞩目之际,梁氏的文化观才再受时人的重视。
漱溟认为,儒家为早熟的文化结晶,虽顿挫于现代,但却即将复兴于未来世界。他的基本论点与学思进路,颇似于后期的新儒家。但他与后者最大的不同,却在后者多驻足于学界之内,影响力仅及于知识圈中,而漱溟却不断在外在事功方面力图建树,他的乡村建设运动,以及他的乡建派政治行动,正是在这方面的努力尝试。而此二者与他的文化理论建构,鼎立而之构成了他一生努力的主要内涵。时人谈论梁氏,多仅及其一而未及其他二者,而无论其中对梁氏评价如何,这种偏向总是有所缺憾。因而在本文以下的讨论中,我将就他在社会运动与政治行动上的努力,多做析论。
1918年1月,漱溟的父亲巨川自沉于北京城北积水潭,他在留给家人的遗书中,自言乃为“殉清而死”,但他进一步解释,他的身殉,并非以清朝为本位,而系以幼年所学为本位,而“幼年所闻以对于世道有责任为主义,此主义深印于吾脑中,即以此主义为本位,故不容不殉”。当时社会学家陶孟和认为,巨川的自杀系因自己思想不清与对现代政治无知所致,但是另一些受西化派影响的知识分子,包括陈独秀和徐志摩等,却能从同情了解的立场看待此一事件。志摩认为,巨川的自杀乃是由于精神层次上的某种感召或呼唤(或称之天理,或称之义,或道德范畴等),而激发的自觉行动。独秀则认为巨川总算是“为救济社会而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在旧历史上真是有数人物……言行一致的……身殉了他的主义”。
当时漱溟对此事虽极为悲恸,并崇敬他父亲卓然独立的道德精神,但他也认为巨川的自杀乃因精神耗弱与缺乏新知所致。(关于巨川的自沉,请参见林毓生先生的精辟分析——《论梁巨川先生的自杀》一文。)此一自沉事件,对漱溟的影响自然是深重的,许多人认为它对于1920年漱溟皈依儒家,亦有深远影响。(至于影响到底有多大,则有不同看法。见本文末附注。)但其中最显著的一点,则是漱溟日后一生言行一致的实践态度。只是,和巨川不同的,漱溟是“身”献而非“身”殉了他的主义。但他和巨川所秉持的儒家思想却是相似的,亦即以道德教化来保存中国的价值。而且漱溟最后也献身于巨川所曾小规模尝试的一项努力——将教育理论应用到乡村建设中去。梁氏父子对儒学教育学的坚持,在近代中国也是少见的。
1922年,漱溟开始试验他的教育理论,他组织一小群学生为读书会,希望结合师生,以实现儒家传统师生结社的亲密做法。但他终而厌倦于西化教育下只图功利的教学环境。1924年,他辞去北大教席,到山东主持曹州高中和重华书院,并筹办曲阜大学。第二年,因时局变化,漱溟回到北京,与熊十力等做私人讲学。北伐成功后,他应李济深等邀请赴广州。他认为,中山先生的宪政理想应以地方自治为基础,而地方自治又应以乡村建设入手,并进而筹办乡治讲习所。1929年,漱溟离广州,赴上海昆山、南京晓庄、河北定县等地考察各地的乡村建设工作,并筹办河南村治学院,也接办了北京《村治》月刊。但不足一年,村治学院即因蒋、阎、冯的中原大战而结束。
1931年,漱溟应军阀山东省主席韩复榘之邀,在山东邹平创办乡村建设研究院,并以邹平为乡建实验区。1933年全国乡村工作讨论会在邹平召开,漱溟强调,当今中国之乱,系由于外来文化所侵,引发了中国传统文化激变,使往昔之社会组织构造,节节崩溃。若要求治图安,则非从乡村建设以奠立其根基入手不可。这次会后,山东省又划菏泽县为实验区。第二年,再划山东济宁专区十四县为实验区,以推动漱溟的文化与教育理想。
漱溟将乡村建设视为带有宗教意味的群众运动,他希望从教育途径着手,恢复民众的道德共识与精神能力。但是他的教育改革与乡村建设的共同对象并非群众本身,而系青年知识分子。他们扮演着儒者与专家的双重角色,一方面担任学校教师,另一方面又兼为地方干部。这些干部和当地的德行之士结合,办理学校,改良风俗,组织合作社与地方自卫队,并推广识字运动。因此,梁氏的乡村建设乃是结合着教育、经济和政治等多重功能的,一方面他以复兴儒家礼俗为目的,另一方面也肩负着现代化的社区组织功能。
漱溟的乡村建设,虽以改革乡村社会结构为目的,但实以振兴传统文化为主旨。与当时的另一些乡村改造运动,如晏阳初的平民教育运动相较,乡建运动显然担负着较多的传统使命,也特别强调复兴儒家的文化理想。相反的,阳初的平教运动虽然同样以教育及识字途径入手,却是以平民大众为对象,并藉教育手段启蒙大众、引进现代化的农业技术与经理知识为主旨。换言之,漱溟乃是以“作之师”的态度推动乡建运动,而阳初却以“向平民求教”的态度试图真实的了解农村困境的症结。两人改造乡村的企图相似,但却手段各异。相较起来,受西方与现代化影响较深的晏阳初,显然更能掌握农村问题的脉络,而且对农民生计及农村秩序的改善,提供了更直接的助益。而漱溟虽以行动人自任,但由于他对自己信仰体系的坚持,使得他在农村困境的纾解上,反不如另一些更受西方影响的知识分来得真切。
但是漱溟的用心无疑是令人感佩的。虽然漱溟的乡建运动终因抗战爆发,北方离乱而未竟其功。此一无奈,或可视为漱溟一代真知灼见的知识分子的共同悲哀吧。多年前,我在纽约拜访年迈的晏阳初先生,提起半世纪前的平教会的努力,晏先生犹握紧着拳,坚持着他当年“除文盲,作新民”的理想。同时他对当年与他同道而平行的漱溟,也表达了深挚的敬意。于今,漱溟已告别了他的中土大地,阳初则仍在海外为他的全球平教运动作持续不绝的努力。两人生于同代,理想相近而命运各殊,除了际遇各异、背景相歧的因素外,两人对政治问题的看法,恐为其中最主要的成因吧!
基本上,晏阳初是一个非政治人物,他坚持将平教运动限制在社会运动的范畴里。但梁漱溟则因他亟于改造外在环境,知其不可而为之态度,却一直涉身于政治之中。虽然漱溟一直是以挽救国族危难,复兴传统文化为其从政的原则,而与一般政治人物大相径庭,但也正因他终非政客,故而在政治问题的因解上终未蒙其动。关于漱溟及其乡建派的政治努力,一向最为世人争议,且因为国共两党所批评。许多人至今还以为漱溟调和两党的作为,不过是在夹缝中讨政治利益罢了。的确,如果我们不了解漱溟深邃的文化观,以及乡建运动的人文与文化背景,而仅仅从党派利害的立场看待漱溟的政治行动,很可能会将其视为一个行径特异、自视过高的政客。……但如果我们了解到漱溟一生尝试文化建设与社会改造而终不可行,乃转而图谋政治改革以调停敌异双方的立场后,总应抱着一丝同情了解的立场来评断梁氏的努力。从这样的立场出发,简单地从党同伐异的角度来称许或批评漱溟,却是失之轻忽的。
对于有关批评漱溟的说法,首先是关于漱溟和军阀韩复榘的关系。关于韩复榘的不抗日,漱溟在《七七事变前后的韩复榘》一文中多所记载,对韩指责颇多,此不必论。至于他结合韩氏以试验乡建运动的作法,则无可多责。事实上,在当时中国的环境里,许多杰出的知识分子(包括丁文江等),都无可避免地寄愿望于军阀政客,但与其指责他们为依附军阀,毋宁说他们想运用一切可能的契机,为百姓多谋福利罢了,这种努力,自是无可深责的。
至于漱溟与黄炎培、左舜生、张君劢等人筹组“中国民主政团同盟”一事,同样的是感于政治情势恶劣,政治斗争两极化,亟思调停缓冲而作努力。我们如果坚持从党派的立场批评这样的努力,甚至将一切居中人物简单的化约为“同路人”“骑墙派”,那就无异于否定民主常规,否定一切调和折衷的价值了。当然,民盟及其他民主党派的终归失败,无异于揭示中国当时民主运作条件的不成熟,而温和的民主运动推动者在当时政局下的无奈与艰辛,更令今日民主运动的后来者深思不已。四十余年后的今天,我们欣见民主的种子终于因政治环境的变迁,社会经济条件的成熟而展露新生的契机,也益发为漱溟一代当时未竟的努力而慨叹。毕竟,民主不是光凭一群知识分子的努力就可达成的。在一个政治环境日趋两极化的时代里,有心而真诚的知识分子的艰辛努力,很可能是终归罔然的。漱溟一生在政治社会范畴上亟思有所作为而终不可为的无奈,于此盖可见之。
综而言之,漱溟一生在学术文化、社会运动与政治改造上的努力,都可以称之为“知其不可而为之”。我们或可从客观的冷静角度,称之为唐吉诃德式的悲剧;或可从同情了解的立场,称许其为笃行实践的大儒表率。但我们必须切记:漱溟一生的努力,乃是针对时代的脉络与民族的苦难而出发,他的知识道德、人格与风范,都应透过这样的了解来分析或批判。诚如艾恺所言,一个脱离制度与传统的儒家,或仅抽离出其精神层面、坐而论道的儒家,都不是完整意义的儒家。然而漱溟在他一生结合知识建构、德行修养与外缘事功的努力上,却为儒家内圣外王的理想,提供了一个活生生的实例。他的成败与否,见仁见智,无需多论,但这项努力本身,就是令人叹佩的。
最后,我愿就漱溟寓文化理想于政治改造的想法,做一些现实上的引申。近年来台湾地区的政治转型,的确印证了社会经济发展有助于民主成长的理论。但是所有的民主运动者与民主志士都必须了解:民主虽是一项必需的政治条件,但却不应是唯一的诉求,因为民主并不能解决我们面临的所有问题。而其中主要的原因是:民主、自由与平等原是三件相关而殊异的价值。一个民主的社会并不一定是一个人人自由的社会,更不一定是(而且往往不是)一个平等的社会。当然在民主、自由与平等这三项价值中,我们必须先强调民主,以维系政治决策上的公正性与安定性。但是如果我们以为只要民主条件具备了,自由与平等之间的紧张性也随之因解的话,那就大谬不然了。
事实上,即使是在后工业化的欧美各国,民主体制虽早已确保,但是在精神生活上享受自由,以及在经济生活上获得平等制度保障的人们,却并不一定占大多数。举例言之,获得福利国家平等制相当保障的瑞典,是西方国家中自杀率最高者之一。这说明了精神自由并不一定伴随政治民主与经济平等而来,而精神与文化价值的独立意义,也就在此显得切要了。
依照漱溟的想法,在推动民主政制(亦即西方民主宪政体制)的同时,必须同时宣扬传统儒家文化,使百姓获得起码的经济平等制度的保障,并提升精神生活,从而获得真正的自由。这样兼具平等、自由与民主的想法,终究如何实践,因为漱溟未竟其功而未可得知。但他的尝试与努力却是饶富启迪意义的。尤其,在中国台湾社会日趋物欲化的今天,一个以资产阶级利害为主导的民间社会(civil society)的出现,虽然伴随着民主化与政权转型的契机,但却未必能使平等与自由之间的紧张性随之因解。相反的,我们很可能要走上西方资本主义社会发展史的老路,由于贫富差距的日益扩大,利益团体的争权夺利,以及资本主义化而引致的浮华虚矫,终而导致阶级对立与利益倾轧,进而面临马克思当年所预言的种种病征。因此,在转型期的此刻,重新回顾梁漱溟当年的学思路径,这不是没有时代意义的了。故而,所有自由主义者与民主运动者,不管对传统文化的看法如何,都应该了解到:梁漱溟当年所执着的文化传统、精神自由与社会平等这些问题,还有待我们这一代亲身解决。梁漱溟的时代意义,于此可以见之。
注:许多学者(如郭湛波)认为漱溟的转奉儒家,系受巨川自杀影响所致,艾恺不同意这种解释。他认为在巨川自杀以前,漱溟的思想里已蕴藏日后建构之文化理论的所有种子,而他在1921年三四月间,才正式决定过儒家的生活,此时已距巨川之死有两年半的时间了。
据漱溟在1970年代以后的自叙,他放弃出家,系因1920年春初的一次机会而起。当时他应少年中国学会讲宗教问题,演讲后在家补写讲词,下笔总不如意,一再删改,思路窘涩。掷笔太息,静心休息后,取阅《明儒学案》,看到“百虑交锢,血气靡宁”八字,蓦地心惊,顿时头皮冒汗,默然有省,乃决然放弃出家一念,当年暑假起即讲“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并于是年冬结婚,从此决意皈宗儒家。
(《历史月刊》(台北)1988年7月。)
[1] 此文原载于《梁漱溟先生纪念文集》,中国工人出版社199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