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谚语研究分享生活的智慧与快乐
张举文
翻译介绍一位学者及其学术成果，通常至少有两个原因：一个是译介者敬慕被译介者，另一个是被译介的著作有价值。而译介沃尔夫冈·米德（Wolfgang Mieder）及其著作便是这两个原因最佳组合的例证。可以说，在当今国际谚语学研究领域，沃尔夫冈·米德的观点和著述几乎是每个出版物无法不引用的。遗憾的是，在国内谚语研究方面，特别是民间文学和民俗学对谚语的研究中，米德的学术成果还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其实，米德对中国的谚语研究有着长期的关注，鼓励和帮助过多位学者以英文发表相关的文章。[1]
我1996年进入宾夕法尼亚大学民俗学博士项目后不久，便因一位学长朋友的博士论文是谚语研究而听说过米德教授。因为当时那位同学的题目不是本系或本校教授的专长，他要找外校的指导教授，而我当时也处于类似境况，要找一位外校教授来准备我的有关华裔丧葬的论文。记得1998年第一次参加美国民俗学会大会时，只因对“谚语”的习惯性关注而去听了米德教授的报告。结果，他绘声绘色、逻辑清晰、内容透彻、短小精悍的报告一下吸引了我。此后的20多年里，几乎每次年会都以听到和看到他的演讲而有“不虚此行”的感觉。他的那种独特的写作和讲演风格也同样吸引了无数国际学者和学生。
特别是近些年，我因为较多地参与美国西部民俗学会活动，与米德教授有了更多的见面机会，包括一起吃饭、喝茶和聊天，以及发邮件，由此而成为忘年交。值得提到的是，虽然米德教授住在美国的大东北，但每年4月都会来美国西部参加西部民俗学会的年会。这本身已经是美国民俗学界很少见的事了。正是在与他的密切交往中，我不仅从他的著作中学到了学术上的东西，更重要的是从他的为人上感受到少见的德行。我对米德教授的敬仰是因为他和蔼、谦虚并诚实的人品，孜孜不倦的敬业精神，渊博的学科知识，宽广的国际视野，对谚语学和民俗学发展的奉献，对教育和美好行为的无私捐助。
此外，我希望通过系统译介米德教授的成果，帮助推动国内的谚语研究。如果简单查阅一下图书信息不难发现，无论是语言学、文学、心理学，还是民俗学，对谚语研究的成果都少得可怜，而且多数是以古代文献文本为主的，主要侧重谚语集的汇编或谚语词典的编辑，[2]缺少揭示历史社会与语言的承启关系的背景信息。尽管一直有学者在关注谚语研究，[3]但还谈不上构建系统的谚语学理论与方法框架，尤其是没能将新谚语的创作作为研究对象。在民俗学界，对谚语的研究凤毛麟角，甚至比不上外语教学界等其他学科的研究。[4]但愿正在进行的《中国民间文学大系》（2017—2025）编撰项目中的《谚语卷》能将谚语的搜集与研究工作推到一个新的高度，能够成为推动谚语学的新契机和新平台。相比之下，两百年前就有一批外国人关注到中国的谚语并出版了一些谚语集和研究著作。[5]而关于米德的著作，虽然20世纪90年代就有过中文翻译和介绍，如《世界爱情谚语精选：英汉对照》和《〈圣经〉谚语》，但都是作为学英语的辅助读物，少有学术介绍且很不完整（见上面“写给中文读者的话”中的注释）。
中华文化中的谚语之丰富是世界上少有的，如此生机勃勃、每人每日离不开的谚语知识库，无论是汉语的还是其他少数民族的，都没有得到应有的学术重视。在挖掘和传承中华文化传统中，谚语的搜集、整理与研究是必须抓紧赶上的。当下“非遗”保护运动中，谚语得到一定的重视，例如，2011年“沪谚”被列入第三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14年“陕北民谚”被列入第四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但时至今日，中国的谚语研究或谚语学建设也许才刚刚起步。
对民俗学来说，谚语是一个重要的民俗类型。现在，不仅要关注口头和文本传承，还要研究谚语的多种功能与意义以及应用，尤其是要研究新谚语的产生与当下社会的变化。比如，当下的“顺口溜”、“段子”或“城市民谣”和“反用谚语”等民俗类型与谚语的语言学和心理学的关系，以及与其他民俗类型和民间叙事的关系等，都是构建中国谚语学必要的基础问题，需要民俗学者以交叉学科的视角，或与其他学科学者的共同合作来推进。我在米德教授的鼓励和支持下，从四个研究领域选择了他的一些代表作并汇编成此书，希望通过系统地译介米德的理论文章，为中国民间文学和民俗学学者及学生提供一些代表国际谚语学研究的路径与范例。在此，仅就他的学术经历与贡献作个简介。
米德的学术经历
沃尔夫冈·米德现为美国佛蒙特大学（University of Vermont）的德语教授、美国民俗学会资深会员。他是国际谚语学研究的著名学者和专家。他所编辑的年鉴刊物《谣谚》（Proverbium） 是世界上最重要的谚语学刊物，发表了大量论文和参考书目，是谚语研究的重要阵地之一。
米德1944年2月出生于正经历战争磨难的德国，其童年和少年时代是在战后的德国度过的。他回忆，当时没有经历战争的青少年和经历过战争的成年人都对未来充满了迷惘和困惑，在这种环境中，他萌发了走出德国、寻求未来的想法。于是，他在16岁那年，独自去了美国，而且一去就是40年。但是，他时刻没有忘记自己的祖国。他在大学学的是德国文学，从此再没有离开过对德国语言文学的关注。我曾多次目睹他在宣读论文时，每当提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的经历都会情不自禁失声落泪。
米德1966年在美国奥利佛学院（Olivet College）获得学士学位，1967年在密歇根州立大学获得硕士学位，1970年在密歇根州立大学获得博士学位。从1971年起米德在佛蒙特大学任教至今，其间于1975年获得终身教授职位，1978年获得正教授职位，并于1977—2008年担任系主任。除了担任学校服务性工作外，米德开设了多门本科生、硕士生和博士生的课程。米德至今仍担任世界多家学术刊物或出版社的编辑或编委，并在美国和德国5家出版社主编谚语研究丛书。他获得过诸多校内外荣誉称号和奖励，以及研究项目基金。如2012年获得美国民俗学会“终身学术成就奖”，2013年获得“佛蒙特大学著名德语和民俗学教授”称号。米德还得到国际上的广泛赞誉，2014年和2015年分别被希腊雅典大学和罗马尼亚布加勒斯特大学授予荣誉博士学位。2019年年底，他受邀在葡萄牙举办的国际谚语学会（International Society of Paremiology）上作主旨报告。
米德的学识与品德受到他的同事和学生的广泛赞誉。2004年，米德的同事和学生出版了3部献给他60岁生日的纪念文集。[6]2009 年，1部纪念文集献给他的65岁生日。[7]2015年，他在70岁生日时又收到作为生日礼物的1部纪念文集。[8]2019年，米德又得到1部纪念文集作为献给他75 岁生日的礼物。[9]这些礼物体现了国际上诸多学者对米德的尊敬与感激，这应该被视为学术界对一位学者的崇高敬意。但是，这一切对于米德来说都是过去的事。他今天仍在一如既往地上好每一堂课，帮助每一位向他请教的年轻人，以精彩的文章参加每一次会议，精力充沛地在学术田野里继续耕耘，分享着他的新收获。
米德的学术贡献
如上所述，米德所获得的来自世界各地学者的敬意印证了他对学界做出的卓越贡献。民俗学家阿兰·邓迪斯（Alan Dundes）曾这样评价米德教授：“他是《谣谚》的判官，是无出其右的谚语学家。”[10]概括来说，米德的学术贡献突出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主编年鉴刊物《谣谚》（Proverbium），汇编多部谚语学研究文献目录。
《谣谚》是目前世界上历史最长的谚语研究刊物，也是重要的学科阵地，发表来自世界各地学者的最新成果。米德从1984年担任《谣谚》主编至2021年卸任，共编辑了38辑，使这些年鉴记录成为学科的重要文献宝库。2009年出版了《国际谚语学和词语学研究文献目录》。米德借助《谣谚》增刊，每年汇编出世界最新谚语研究成果，以注释书目的方式提供给学界。
2.用德语和英语发表大量学术研究成果。1970—2020年，米德发表过专著、合著和主编著作近240部，学术论文530多篇（参见附录）。
3.创造了“戏用谚语”（anti-proverb）的概念，此概念成为谚语研究的术语。米德注意到，许多“谚语”有“反用谚语”（counter-proverb），即表达相反意义的谚语。不仅如此，许多谚语被通过有意识地改变个别词语而改变原有谚语的意思，成为“戏用谚语”，如英文中“无人是完美的”或“人无完人”（Nobody is perfect）被戏用成“无尸体是完美的”（No body is perfect），因为nobody是“无人”的意思，而“no body”则是“无尸体”的意思。再如中文谚语“吃不了兜着走”（警告甚至威胁人做事要考虑后果，否则将面临麻烦），其戏用谚语或是词语不变，或是变成“吃不了打包走”（指在饭店吃饭将剩下的带走而不浪费）；“今朝有事今朝做”变成戏用谚语“今朝有酒今朝醉”；等等。
4.推动谚语的国际性研究，发展谚语学。除了与许多国家的学者合作发表文章和著作并以多种语言发表成果外，米德也在世界各地进行学术交流。如他在世界各地作过近400场学术演讲。尤其重要的是，他通过对一条条谚语的研究，展示出一套谚语研究的方法，超越了过去的文本中心论，强调历史、文化等大社会背景和意义。本书体现出他的方法论和关注点，值得深究。
5.为民俗学科人才队伍建设呕心沥血。米德发表书评127篇、序言13篇，体现出他对同行和年轻学者的支持。他与世界上诸多学者和学生保持书信联系，解答问题，交流心得，通过会议等形式以身作则鼓励年轻学生从事民俗学研究。因此，他获得多部专门献给他的纪念文集也就不足为奇了。
6.为国际文化交流和教育事业无私奉献。米德始终保持学者的谦虚，从不追逐名利。他与妻子过着勤俭的生活，除了捐助许多教学和研究项目外，还将积蓄捐献出来，在佛蒙特大学设立了专门鼓励小学科发展的教授职位（The Wolfgang and Barbara Mieder Green and Gold Professorship）。此外，他还将自己收藏的近10000册关于世界各地的谚语研究的书籍全部捐献给他所在的大学图书馆，让更多的学生和学者从中受益。
可以说，米德是美国谚语学研究继阿彻尔·泰勒（Archer Taylor）和阿兰·邓迪斯之后，目前贡献最多和最大的学者。在他诸多的著述中（详见附录），尤其要提到的是《戏用谚语》（“Antisprichwörter”/Anti-Proverbs，1982）、《谚语不过时：现代的大众智慧》（Proverbs Are Never Out of Season：Popular Wisdom in the Modern Age，1983）、《有话直说：从古典词语到种族蔑视语的个案研究》（Call a Spade a Spade：From Classical Phrase to Racial Slur，2002）、《谚语手册》（Proverbs：A Handbook，2004）、《谚语胜于雄辩》（Proverbs Speak Louder Than Words，2008）、《关注民众的谚语：在文化、文学和政治中的谚语智慧》（Behold the Proverbs of a People：Proverbial Wisdom in Culture，Literature，and Politics，2014），以及与他人合编的《众人智慧：谚语研究文集》（The Wisdom of Many：Essays on the Proverb，1981，1994）和《智慧新动作：现代戏用谚语》（Twisted Wisdom：Modern Anti-Proverbs，1999）。这些重要著述勾勒出米德的学术思想体系，为谚语研究指出了新的方向，也树立了方法论的榜样。
本书的翻译
也许是因为认识了米德教授，我多年来一直有写篇有关谚语的文章的冲动，但始终没有行动。几年前，我萌生了系统翻译介绍一些民俗学家及其著作的念头，于是就自然将米德教授列入了这个名单[其中有《民俗学概念与方法：丹·本-阿默思文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版；介绍杰克·齐普斯（Jack Zipes）童话研究的三部文集，待出版]。
当我向米德教授表达我要译介他的著作时，得到了他的热情支持以及谦逊的感激。他自选了一批文章供我进一步筛选。我根据国内外谚语研究和民俗研究的情况，决定了目前的篇章结构，目的是系统地介绍一位学者半个世纪所积累的学术精华。文集中的文章可以作为各自独立的论文去研读，也可以作为整体理论框架的一部分来思考。米德的研究代表了国际上谚语研究的发展阶段、兴趣范围和最新成果。诚然，如果没有一支来自民俗学内部的充满活力的翻译队伍，本书是无法问世的。我有幸结识了一批年轻的学者和学生，深深感到他们是民俗学界既能写又能译的新一代学者。当然也希望不断有新的力量加入进来。
由于本书的各位译者的经验与背景不同，加之国内缺少谚语术语的规范翻译，本书最突出的挑战就是术语的翻译问题。此外，对谚语本身的翻译也是一个新的挑战，有些直译，有些意译，还有些以中文已有的谚语来译。考虑到篇幅和体例等问题，多篇译文对原文有所压缩，对注释和参考文献有所删减，坚守的原则是不影响表达原作者的思想，并方便中文读者的理解。翻译本书的过程不仅是学术研讨问题，也可以被视为中文吸收外来谚语、创作新谚语的过程。如果说美味佳肴靠的是调料及其秘方，那么优美而具魅力的言辞就离不开谚语。愿中文谚语的传承、创造和研究与时俱进，并为当今全球化时代锦上添花！愿谚语研究爱好者都能在谚语研究中分享生活的智慧和快乐！
[1] 如一篇有关“面子”的谚语的文章发表在米德主编的《谣谚》上（Yan，Hairong.1995.The Concept of “Face” in Chinese Proverbs and Phrases .Proverbium，12：357-373）；一部有关壮族谚语的著作发表在他主编的民俗丛书中（Zhou，Yanxian.Two Thousand Zhuang Proverbs from China with Annotations and Chinese and English Translation .New York：Peter Lang，2016）。
[2] 参见国家级的多省卷本的《中国谚语集成》（1984—2009）；郑宏峰、姜瑞良主编：《中华谚语》，线装书局2008年版；杨艳、邱胜、陈彬主编：《中华谚语大词典》，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知识出版社）2007年版；商务印书馆辞书研究中心编：《新华谚语词典》，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耿文辉编著：《中华谚语大辞典》，辽宁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等等。
[3] 参见郭绍虞《谚语的研究》，商务印书馆1925年版；薛诚之《谚语研究》，硕士学位论文，燕京大学，1936年；朱介凡编著《中华谚语志》（11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9年版；朱介凡《中国谚语论》，台北：新兴书局1964年版；朱介凡《谚语的源流、功能》，台北：东方文化供应社1970年版；谢贵安《中国谣谚文化：谣谚与古代社会》，华中理工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过伟《民间谚语学家朱介凡与〈中华谚语志〉》，《广西师院学报》1997年第3期；温端政编《汉语谚语小词典》，商务印书馆1989年版；周艳鲜《从农业谚语看壮泰民族的传统农耕文化》，《广西民族研究》2016年第6期。
[4] 参见宁凤娟《汉语谚语研究综述》，《安徽文学》（下半月）2011年第7期；陈成《谚语研究综述》，《现代语文》（语文研究版）2013年第10期；黄育红《汉语谚语中的性别歧视及社会文化阐释》，《湖南社会科学》2015年第2期；郝明惠《汉语女性谚语研究综述》，《考试周刊》2015年第75期；任渝婉《谚语与法律：少数民族民间法文化的功能启示》，《贵州民族研究》2015年第10期；黄招扬《谚语：传统文化传承的民间载体》，《怀化学院学报》2017年第8期；罗芳春《具身哲学视角下维吾尔隐喻性谚语喻义动态构建机制》，《西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1期；岳永逸《谚语研究的形态学及生态学——兼评薛诚之的〈谚语研究〉》，《民族文学研究》2019年第2期。
[5] John Francis Davis.1822.Chinese Proverbs；William Scarborough.1875.A Collection of Chinese Proverbs；Arthur Smith.1914.Proverbs and Common Sayings from the Chinese；Clifford Plopper.1924.Chinese Religion Seen through the Proverbs；Henry Hart.1937.Seven Hundred Chinese Proverbs.
[6] Sobieski，Janet （ed.）.A Friend in Need is a Friend Indeed：A Festschrift for Professor Wolfgang Mieder on the Occasion of His Sixtieth Birthday，February 17，2004.Burlington，Vermont，The University of Vermont，2004；Földes，Csaba （ed.）.“Res Humanae Proverbiorum et Sententiarum：Ad Honorem Wolfgangi Mieder”.Tübingen：Gunter Narr，2004；Lau，Kimberly J.，Peter Tokofsky，Stephen D.Winick （eds.）.What Goes Around Comes Around：The Circulation of Proverbs in Contemporary Life.Essays in Honor of Wolfgang Mieder .Logan，Utah：Utah State University Press，2004.
[7] McKenna，Kevin J.（ed.）.The Proverbial“Pied Piper”.A Festschrift Volume of Essyas in Honor of Wolfgang Mieder on the Occasion of His Sixty-Fifth Birthday.New York：Peter Lang，2009.
[8] Grandl，Christian，and Kevin J.McKenna，In cooperation with Elisabeth Piirainen and Andreas Nolte （eds.）.Bis dat，qui cito dat：Gegengabe in Paremiology，Folklore，Language，and Literature.Honroing Wolfgang Mieder on His Seventieth Birthday.Frankfurt am Main：Peter Lang，2015.
[9] Nolte，Andreas，Dennis Mahoney.2019.Living by the Golden Rule：Mentor-Scholar-World Citizen：A Festschrift for Wolfgang Mieder's 75th Birthday.Bern：Peter Lang.
[10] Dundes，Alan.2007.As the Crow Flies：A Straightforward Study of Lineal Worldview in American Folk Speech；Kimberly J.Lau，Peter Tokofsky，Stephen D.Winick，eds.What Goes Around Comes Around：The Circulation of Proverbs in Contemporary Life .pp.171-187.Utah State University Pr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