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6章
强光刺眼。陈风耀微微眯起眼,话筒的冰凉触感贴在掌心,像握住一块沉入记忆深潭的石头。“记忆…”他的声音透过音响,带着一种奇异的空旷感,仿佛在幽深的隧道里回响,“…有时像条巷子。太深,太暗。巷尾…锁着些东西…锈住了,碰一下…会痛。”他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弧度,苦涩像墨滴在水中晕开。
台下寂静。聚光灯在他脸上投下深邃的沟壑。
媒体追问不休:“陈先生,结局…为何迟迟不播?”
陈风耀的眼神失焦,穿透了现场,落入一片混沌的光影里。“那些梦…碎片一样。像…被剪坏的胶片,跳帧,模糊…声音失真。”他顿了顿,喉结滚动,声音更低哑,“梦里总有个女孩…她很重要。重得像…嵌在骨头里的弹片。可她的脸…名字…声音…像被砂纸磨掉了。”他抬起眼,目光里是赤裸的脆弱,“我怕…怕真的想起来。怕想起来…才发现她早就…走了。而我…”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铁锈味,“…只是在废墟里,一遍遍…重播那些…没被烧掉的片段。一遍遍。”重温美好?不,更像在灰烬里徒劳地寻找指纹。
台下泛起一片压抑的唏嘘。
“结局…在我这儿。”陈风耀指了指心口,那里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一个关于…丢了东西…然后拼命找的故事。像我。”他扯出一个近乎虚无的笑,“不拍出来…因为…不敢推开那扇门。怕门后…是堵墙,是口枯井。”他望向台下模糊的人脸,声音带着恳求,也带着绝望的温柔,“让它在各位心里…留个念想吧。就像我…在梦里…永远在找她那样。”这是逃避,也是对虚幻之美的最后挽留。
掌声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将他包围。闪光灯再次织成眩晕的网。他微笑着,挥手,接过不知何处递来的花束。馥郁的花香刺鼻,与梦境残留的雨水泥土味格格不入。欢呼声浪冲击着耳膜:“陈总好!”“陈先生!”…他点头致意,笑容得体,面具般焊在脸上。心底翻涌的,却是方才独白撕裂开的、血淋淋的空洞,和那些被言语唤起的、愈发清晰的梦的余温——那温度此刻灼得他生疼。
台下·见证
林亦涵和阮冰心坐在喧嚣的中心,掌心却一片冰凉。她们紧握的手微微颤抖。陈风耀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精准的钥匙,插进了她们记忆深处生锈的锁孔。那些模糊的梦,那些纠缠的暖意与酸楚,不再是飘渺的雾,而是有了沉重而真实的轮廓。她们看着他站在光里,像看着另一个自己,在讲述她们共有的、失落的拼图。阮冰心的眼眶泛红,林亦涵紧咬着下唇,不让那汹涌的共鸣化作泪水。
走廊·星夜与过客
喧嚣被厚重的门隔绝在外。走廊尽头,落地窗外是旧南城迷离的灯火,以及一片被城市光害稀释的、沉默的星空。陈风耀靠在冰冷的玻璃上,仰头。几点稀薄的星光挣扎着穿透浑浊的夜空,遥远,冰冷,像记忆中无法触及的光点。夜风从缝隙钻入,带着初秋的凉意,拂过他发热的额角。
“帅哥?”一个清脆的声音带着试探响起。一个年轻女孩站在几步外,脸颊微红,眼神亮晶晶的,“请问…你有对象吗?”
陈风耀回过神,目光落在女孩身上,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距离感:“不好意思。有。”声音平静,像陈述一个遥远的事实。
女孩眼中的光瞬间黯淡,像被风吹熄的烛火。她勉强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拐角的阴影里,如同一帧被剪掉的画面。
脚步声自身后靠近,带着一丝迟疑的坚定。陈风耀下意识回头。
“陈总好!”阮冰心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她特有的活力,“虽然早知道您是编剧,但真没想到,《晴空万里》…是你写的!”她笑着摇头,“藏得够深啊!笔名太有迷惑性了。”
陈风耀扯了扯嘴角:“瞒不住啦?习惯了…写东西,用另一个名字。”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阮冰心,落在她身侧那个安静的身影上。
林亦涵站在光影交界处。走廊顶灯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轮廓,眼角有未干的湿痕,在光线下微微反光。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压抑的、近乎破碎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用尽全力才挤出喉咙:“陈总…”她深吸一口气,直视着他深邃的眼眸,“你…也做过…那种…奇怪的梦吗?”
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的城市噪音陡然消失。
陈风耀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他看着林亦涵的眼睛——那双眼睛,此刻盛满了某种他只在梦中见过的、巨大的、呼之欲出的情绪。他沉默了几秒,时间长得像过了一个世纪。然后,他缓缓地、几乎无声地开口:“…是。”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她…时不时就在梦里出现…可是…”他抬起手,无意识地按了按太阳穴,仿佛那里有根针在刺,“一醒…就像…泼在沙地上的水…什么也抓不住。”他苦笑了一下,那笑容疲惫而苍凉,“如果…真的只是梦…为什么…甩不掉?缠得那么紧?”他望向窗外虚无的黑暗,更像在问自己,“也许…真有过?可是…我找…拼命找…什么痕迹…都找不到。”徒劳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
林亦涵向前一步,走廊的光线清晰地照亮了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波动。“我也是…”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急切的倾诉欲,语速快了起来,“我总梦见…一个男孩。梦见…很大的雨…我们在雨里…第一次遇见…梦见我们一起…做晴天娃娃…用白色的棉布…塞进棉花…缝上线…画上笑脸…挂上蓝色的…”她的声音哽住了,手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从身侧抬起,摊开掌心——那个系着蓝宝石流苏的晴天娃娃,静静地躺在那里,在昏暗的光线下,折射出一点幽微而执拗的蓝光。
陈风耀的目光瞬间被钉在那点蓝光上!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停滞。巨大的冲击波席卷了他,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林亦涵的声音带着哽咽,继续道:“梦见我们…去了好多地方…尤其是…一条铺着青石板的老巷子…巷子尽头…有座老宅子…院子里的桂花树…秋天落满一地金黄…”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把重锤,敲打在他记忆的锈锁上。
“晴天…娃娃…”陈风耀的声音干涩得厉害,他死死盯着林亦涵掌心的娃娃,又猛地抬眼看向她,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动,“我…我也忘不了!梦里…那些娃娃!”他几乎是急切地说着,语无伦次,“自从…她又回来(出现在梦里)…我每天…每天!都做一个…挂阳台…每一步…塞棉花,缝线,画笑脸…都按着梦里…一模一样!”他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似乎想触碰那个娃娃,又停在半空,带着巨大的不确定,“这世界…真有…这么巧的事?”他的疑问里,绝望的坚冰开始碎裂,露出底下灼热的、名为“可能”的岩浆。
阮冰心站在一旁,目光在林亦涵手中的娃娃和陈风耀剧震的脸上来回移动,嘴角渐渐扬起一个了然又欣慰的弧度。她轻声开口,像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人生…本来就奇妙得很啊。也许…”她的目光扫过两人,“把你们的梦…拼起来…那扇锁着的门…就找到钥匙孔了?”
陈风耀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从那个小小的、发着幽蓝光芒的晴天娃娃上移开,深深地、深深地望进林亦涵的眼底。那里面,有和他一样的震惊,有翻涌的记忆碎片,有被唤起的巨大情感,还有一种…穿越了漫长梦境和遗忘迷雾的、难以言喻的熟悉。仿佛两条迷失在浓雾中的河流,在某个不经意的拐角,骤然感知到了彼此奔涌的水声。
他缓缓地、郑重地点了点头。一股久违的、带着暖意的洪流,冲破了他心中冰封的堤岸,汹涌地冲刷着那些积年的困惑与孤独。不是答案,但比答案更珍贵——是共鸣,是印证,是黑暗中突然亮起的、属于同伴的微光。
林亦涵迎着他的目光,紧握着晴天娃娃的手指微微放松,嘴角也终于扬起一丝如释重负的、带着泪光的弧度。
夜风依旧带着凉意,从未关严的窗缝持续涌入,吹动着林亦涵的发梢和陈风耀微敞的衣领。但风中似乎还裹挟着别的东西——一种崭新的、微弱的、却无比坚韧的东西,像星火在潮湿的引信上顽强地蔓延。陈风耀、林亦涵、阮冰心,三人站在空旷的走廊里,站在城市的灯火与稀薄的星光之下。他们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陈风耀和林亦涵的目光,或许还缠绕在一起,无声地交换着惊涛骇浪后的余波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确认;阮冰心则带着守护者的微笑,看着他们。空气里悬浮着未解的谜题,但更强烈的,是一种近乎神圣的等待——不是等待一个从天而降的答案,而是等待他们自己,用刚刚寻获的碎片,去拼凑、去推开那扇尘封了太久的门。寂静中,只有夜风的低语,和命运齿轮重新缓缓转动的、微不可闻的啮合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