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风起江湖》:棺材
天下之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当今便是东煌、北越、阆琊三国鼎立之势。三国之中,东煌、北越实力最强大,分据南北,以沧河为界,长期对峙。阆琊则凭借云岭天险,偏安西南。中原大地在长期战乱之后,又出现了短暂的和平。
乌木镇是位于东煌境内的一个小镇,山环水绕,小桥人家,炊烟袅袅,一派安宁祥和气象。该镇虽小,却是通往京城云州的必经之地,过往行人常在这儿歇脚,久而久之,形成一条繁华的街道,客栈酒肆林立,商旅熙来攘往,轻车走马,煞是热闹。
六月十二日傍晚,街上最大的一家永福客栈,紧闭了一天的大门突然“吱哑”一声打开,孙掌柜走出来,面带焦虑,朝远方张了张。一轮血色夕阳正朝着地平线坠落,火焰般的晚霞渐渐被暗黑的浓墨吞噬,只剩下一抹惨淡薄凉的残红,恍惚间,竟似带血的影子,隐隐有不祥之兆。
他眼皮不由自主地跳了跳,抬腿正要回店,忽闻“扑棱棱”一阵乱响,愕然回首,却是群鸦惊飞而起,纵身飞向远树,发出令人心悸的叫声。然后,就见夕阳将坠处,黄沙弥漫中,踽踽行来一群人,个个披麻戴孝,抬着一口黑漆大棺材,旁边还有人漫天洒着纸钱,死者家眷蹒跚地跟在后面,边走边掩面哭泣。
风起,满天纸钱纷纷扬扬,似染了阴森鬼气的碎雪,呜呜咽咽的泣声,如幽魂在飞扬的尘沙中冰凉地游走,令人油生寒意。
孙掌柜心下一紧,转回客栈,方要关门,却见这群人竟直直地朝客栈走来。正惊疑间,就见一个穿孝服的中年男子走上前,行了个礼,道是护送亡父棺材回乡,现在天色已晚,想在客栈借住一宿,恳请掌柜行个方便。孙掌柜心头一颤,拒绝的话尚未出口,便见男子右手一晃,掌中赫然有一枚黑铁龙纹令牌。他愣了愣,旋即满脸堆出笑容,将这群人恭恭敬敬地请进屋,亲自插上了门。
原来这客栈是青龙帮的一个暗桩,该帮帮主乃现任武林盟主张天化。此人本是武林世家出身,再挟盟主威名,成立了青龙帮,生意遍布黑白两道,高手如云,俨然已成为武林第一大帮派。孙掌柜日前接到总坛的飞鸽传书,知道今日有趟极重要的镖经过此地,必须确保万无一失,是以他一早闭门谢客,专等这群人到来。
这些人进了客栈,把棺材小心翼翼地放在大堂正中,方松了口气,纷纷卸下孝衣,露出里面的一身劲装。天气委实太热,里面的衣裳早已湿透,空气中充斥着浓烈的汗味。
众人边擦汗边大声嚷着要水喝,孙掌柜忙叫儿子孙健把茶端上来。有几个认识孙掌柜的,跟他打了声招呼,孙掌柜见这几人都是帮里第一流的好手,其余的虽没见过,但个个虎背熊腰,眼中精光四溢,瞧那精神气度,显然功夫不在他们之下。
且说这些人都是有名有号之辈,平日里纵横无忌,少有人敢撩其虎须,更从未见过他们如此乔装打扮、藏头藏尾,莫非押的这趟镖竟然十分凶险不成?
孙掌柜正在心下忖度,就见绰号“赛张飞”的林豹把孝服往地上一摔,露出一身铁打似的黑肉,扯着嗓子嚷道:“这趟镖真他娘的憋气,倒不如真刀真枪跟对方干一架,也好过像现在这样当缩头乌龟!”
“整天只知道打架,似你这般莽撞,失了镖你能担待得起吗?”说话的是“小诸葛”李冬青,此人素有智谋,最瞧不起林豹这种一身蛮力的大老粗,是以两人向来不对盘,有事没事都要斗几句。
听他话中有讥讽之意,林豹鼓起铜铃似的眼睛,不服气地瞪着他:“凭咱们这些人,还用得着怕谁?”
“就凭你?”李冬青眉毛不屑地一挑,冷笑道,“一身蛮力,有勇无谋,有头无脑。”
“你——欺人太甚!”林豹涨红了脸,炸雷般大喝一声,提起铁拳虎虎生风地朝他猛攻过去。李冬青冷哼一声,手中银扇一张,扇面一只银狐咧嘴狞笑,似要择人而噬。他手腕灵巧翻动,霎时弧光飞旋,幻出万千银光。
这两人都是帮中一等一的高手,偏又都是不服输的性子,此时倾力相搏,威猛的真气汹涌激荡开来,周围众人无不觉得劲风扑面,衣角自扬。
空气中传来阵阵闷雷般的响声,那是真气在空中连连撞击而成,这两人尚未真正交上手,但散发的劲力已令人不敢小觑。众人暗自着急,却又束手无策。
谁有那么大本事,能阻止两人的倾力一搏?
孙掌柜吓得闭上眼睛,暗自叫苦,自己店中这些桌椅板凳,待会儿只怕就要粉身碎骨。
眨眼间,林豹的拳头已攻到李冬青面门,却突然凝滞不前,仿佛前面是堵高墙,任他面红筋涨,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前进不了半分。
李冬青的扇子也是一样,银光骤然消失,扇上的银狐像被人施了定身法,一动不能动的样子,颇有几分滑稽。
众人一时目瞪口呆,林、李二人额角已淌下汗来。
天气热得几乎要爆炸!
突然,一阵清朗的笑声悠然而起:“今儿天太热,两位兄弟先喝杯茶,去去火气!”
这声音宛若朗月破云而来,又似流水过玉盏,清越动听,还带着一丝说不出的闲淡清贵,竟不似江湖草莽,倒像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
然而众人却齐齐一震,林、李二人更是脸色大变。
但见烛光一晃,桌上的两杯茶突然齐齐跃到空中,径直朝两人飞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托着,竟平稳得连一滴水都没溅出来。到了两人头顶,悬了一瞬,杯身突然倾斜,两道银白水线倒垂下来,林、李二人不敢怠慢,忙不迭地张嘴接了。
一杯茶喝完,那杯子方才从空中落下,正好落进两人摊开的掌中。
横在两人之间的真气跟着撤去,他俩又可以行动自如,但就算借了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再动手了,小心翼翼地捧着杯子,上前两步,冲座上一位黑衣少年单膝跪下,低头诚惶诚恐地说:“谢少主赐茶!”
少主,莫非他就是帮主的义子肖阳?
孙掌柜蓦然一惊,不由自主地抬起眼睛,偷偷打量起这位如雷贯耳的少主来。
却见对方年纪也不过二十来岁,面容坚毅,剑眉如峰,朗目若星,并无少年得志的轻狂,而是英气内敛,气度沉稳,像一柄装在鞘中的利剑,锋芒虽掩,却总让人觉得危险,因为你不知道何时这柄剑就会架在自己脖子上。
这柄剑到底有多锋利,没人敢轻易尝试,因为试过的人全都死了!
“追命修罗”的大名,早已是江湖上许多人的噩梦,但也有更多的人,将他当神一样崇拜。
然而,却没有人真正清楚,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就像此刻,在孙掌柜眼中,他明明温和无碍地坐在那儿,悠闲自得地喝着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但偏偏所有人都低头、垂手,不敢妄动。屋内沉寂得令人心慌,那种无形的压力,令孙掌柜心中也阵阵惊跳,冷汗不知不觉就冒了出来,暗忖道,只怕连老帮主,也未必能让这些人如此顺服。
“属下教导无方,请少主恕罪!”另一位中年男子俯身对少年陪着小心道。孙掌柜认得他正是帮中坐第五把交椅的张毅总管,这位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在那少年面前,竟也似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一盏茶饮完,肖阳方慢慢放下茶杯,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微微掀起嘴角,笑道:“这些日子,委屈大家了。”
“不委屈,不委屈!”众人忙不迭地摇头。
林豹已是满头大汗,热辣辣的汗水模糊了视线,也不敢去擦。肖阳目光似有若无地从他脸上掠过,又道:“这次委屈众位兄弟如此装扮,也是情非得已。临行前,义父再三叮嘱,此镖关系到他的身家性命,切不可大意!义父待咱们恩重如山,现在他有难,咱们少不得豁出命去,也要护得此镖周全。只不过敌暗我明,路上多次遇伏,折损了不少弟兄,若不出此下策,恐难顺利抵京。是以还请各位稍安勿躁,肖某在此谢过大家!”说罢,站起来团团一揖。
众皆受宠若惊,纷纷还礼,连声说:“少主不可如此!”
“少主英明,若非少主妙计,咱们也不可能顺利来到这儿!”李冬青声如洪钟,不屑地瞥了林豹一眼。
众人你一言我一句地跟着附和,林豹黑脸隐隐透出红色,冲肖阳深深一躬,愧道:“属下知错,往后全凭少主吩咐,绝无二话!”
肖阳微微一笑,抬了抬手:“两位请起,自家兄弟还客气什么。”
“谢少主!”林、李二人如蒙大赦,刚刚站起身,又听肖阳道:“都是自家兄弟,动辄拳脚相向,未免有伤和气。旁人见了,还只道青龙帮俱是些好勇斗狠之辈,岂不有损本帮声誉?”
两人又都同时悚然而惊,低低垂首,毕恭毕敬道:“少主教训得是!”
肖阳不再理会他们,转而望向众人:“还有三日就到京城,交了镖,赏金定不会少。到时候我请大家去最热闹的春满楼,喝最好的酒,吃最好的肉,叫最漂亮的姑娘,也好散散这些日子的窝囊气!”
众人俱都眉开眼笑,纷纷称是,沉闷的气氛一扫而光。
孙掌柜看在眼里,心中叹服,此人当真驭下有方,难怪帮中人提起他来,皆敬慕有加。这一番恩威并施,动之以情,诱之以利,怎不让这些人甘愿为他卖命?
只是,肖阳武功盖世,又有这些高手护镖,他还会怕谁?是谁如此厉害,逼得他们不得不乔装?孙掌柜百思不得其解,却也不敢多问。
酒菜端上来了,大家推杯换盏,说些江湖逸事,倒也热闹。
天色已晚,大堂中掌上了灯,暑热依然未散,窗户大敞着,可以看到幽蓝深远的天幕,一轮皓月高悬于空,含风敛云,孤傲绝尘,洒下万千清辉,明亮得几乎叫人惊叹!
地上树影斑驳,纵横交错,沙沙作响。大堂上的说笑声却渐渐低了下去,零星响起几句,也似带着某种神秘、激动和压抑的意味。大家似乎都已酒足饭饱,许多双眼睛不时地偷偷瞟向肖阳,后者沉毅的面容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有些模糊,看不清端倪。
仿佛过了很久,其实也不过是蜡烛燃掉一段指节那么长的时间,他终于放下酒杯,清锐的目光自众人脸上掠过,嘴角缓缓拉出一个弧度,仿佛有些似笑非笑的微讽,却又浅淡得像夜晚的风,很快就消失无踪,又恢复了止水般的平静。
他微微侧首,坐在身旁的张毅忙倾身靠近,然后便见他棱角分明的唇开合着,吐出两个字——
“开棺!”
这声音并不大,却像静夜惊起了一只鸽子,众人心中不约而同地一荡。堂上顿时鸦雀无声,二十几双眼睛齐齐望向棺材,除了抑制不住的兴奋跟期待之外,竟然还有深深的忌惮和戒备。
众人为何会露出这样怪异的神情?
棺材中装的到底是什么?
烛灯的火苗忽上忽下地跃动,幢幢人影也跟着时明时暗,晃动不已,仿佛一个个起舞的幽灵,但众人分明端坐如石像,紧张地注视着张毅的一举一动。
张毅带着几个人,小心翼翼地撬开棺材盖,燃起熏香。孙掌柜认得那是还魂香,若有人中了帮中秘制的迷药,便用这熏香将他唤醒。
一缕清烟袅袅,忽散忽凝,飘摇如雾。忽闻几下铁链碰撞的声音,很轻很轻,却那么清而脆地钻入耳中,恍若远山传来的微风拂过屋檐时风铃的清唱。
这声音一响起,其它的声音便骤然消失了,挤满了二十多个人的大堂,寂静得连呼吸声都似有若无。
屋内变得更加闷热,几乎能听见汗水沿着紧绷的肌肉一滴一滴滑落的声音。几十道视线齐刷刷地盯着棺材,像几十根锐利的钉子,仿佛要穿透外面的木头,一直钻到里面去。
然后,就看到一只手,一只纤美如玉的手,慢慢搭在了棺材边上。
那只手看似柔若无骨,仿佛悬崖边上一朵小小白花,弱不胜风,娇怯动人。白皙得近乎透明的纤指,在灯光下流转着珠玉般的光泽,衬得阴森的棺材也明亮了许多。
正惊异间,里面已缓缓坐起了一位白衣少女。
她一出现,堂上的灯火顿时都暗了几分,所有的目光却同时变得灼亮。
天地之间的光芒,仿佛全都聚集在她身上。
灿若晨曦梳破云霭,皎如月下涓涓清露,冷如雪底暗香婉约……
天地清幽,月色如水,晚风轻轻从窗外吹来,带着隐隐的花香,拂动纯白的衣袂,扬起长长的青丝,飘然若仙,又妖娆如魅……
所有的忌惮和戒备,都像风中的清雾一般消散了,只剩下心动与迷醉,就像,一个畅饮了太多佳酿的人,醉倒在一片银白无瑕的月光下。
孙掌柜突然觉得自己衣服太油腻,脸上皱纹太多,手足太粗笨。别人也是一样,连林豹都不由自主地扯了扯皱巴巴的衣襟。
在这样的女子面前,似乎没有人能够不自惭形秽。
唯一例外的只有肖阳,他的神情依然淡漠,修长的手指慢慢转动着酒杯,若有所思的样子,幽深的双眸,带着一抹夜色的清寒,以及某种神秘不可测度的飘渺。
那少女从棺中迈步出来,虽然手脚被一条长长的铁镣锁着,却依然体态轻盈,一步一袅,皆若飞鸿转羽,曼妙无比。
无视周围灼灼的目光,她神情自若地走到桌前,看见杯盘狼藉,蹙了蹙秀眉,径直走到另一张空桌前坐下。秋水般的眼波四下一扫,在孙健身上转了转,突然展颜一笑,刹那间,仿佛万花齐放,明艳夺目,在这幽深的暗夜里,摇曳的灯火下,那种倾城绝代的光华,犹如绚烂的流虹,惊空而来,不可阻挡!
孙健虽非好色之人,此时却也禁不住心动神摇。耳边听到她清甜柔美的声音,仿佛天湖上飘来的一缕莲香,浸润入似水的月色,惹得心中浮荡缥缈,恍惚之下,竟没听清她说的是什么。
见孙健痴怔的模样,少女微微抿唇一笑,似已习以为常,又说一遍,方才明白是叫他重新上菜。
孙健连忙应了一声,抬腿就向厨房走去。刚走几步,忽听老父咳嗽一声,方才省起少主还未发话,自己竟然擅作主张,不觉十分惶恐,忙回头望去,却见肖阳微微颔首,这才松了口气,径直往厨房准备去了。
不一会儿,端上四菜一汤,少女每样浅尝了点儿,便放下筷子,似乎没什么食欲。她拿调羹轻轻拨拉着碗中的饭粒,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烛火的光影间如蝶翼轻拢。半晌,漫不经心地问:“这儿是什么地方?口味这样重,跟我平日吃的都不一样。”
孙健赔笑道:“姑娘,这里是乌木镇,已到镇江地界了。”
“乌木镇?”少女明眸一抬,似有星子灿灿闪光,“镇上可有家名叫‘玉祥斋’的糕点铺子?”
“那是本镇最有名的糕点铺,姑娘也听过它的名字?”
“几年前我路过此地,尝过他家的糕点,十分可口,至今不忘。”她望着孙健,笑靥在烛光照耀下愈发明艳动人,“这位小哥可否再替我买一些回来呢?”
被那样明澈似水的目光凝视着,孙健心中一热,答应的话几乎就要冲口而出。恰在这时,老父的咳嗽声又适时地响起,令他蓦然醒觉,忙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转首为难地看着少主。
肖阳还未发话,张毅赶紧趋前禀道:“少主,这女子素多诡计,现在突然要吃什么点心,恐怕有诈!”
“原来‘铁掌无敌’胆子这么小,一个弱女子吃几块点心都叫你怕成这样,传出去岂不叫人笑掉大牙?”少女斜睨他一眼,黛眉轻巧地挑起,声音柔滑冰凉,带着丝丝嘲讽。
张毅人称‘铁掌无敌’,掌上功夫称霸一方,却不擅口舌之争,此时被这少女一激,无法反驳,顿时涨红了脸。
肖阳面色一沉,俊脸罩上了一层寒霜:“姑娘何必这样咄咄逼人,行走江湖,总是小心为上!”顿了顿,又道,“不过要吃几块点心,倒也不难。”他转首嘱咐了张毅几句,又问那少女,“想吃什么口味的?”
少女嫣然一笑,如数家珍般:“我要玫瑰赤豆糕、桂圆杞子糕、红枣千层糕、酥皮马蹄糕、水晶龙凤糕、参燕八珍糕,再泡一壶菊花茶来。”
张毅一一记下,叫上孙健,一起去了玉祥斋。不过一盏茶工夫,两人就提着食盒回来了。打开盖子,里面整齐放着五色点心,分别做成了花卉禽鸟的造型,栩栩如生,玲珑精致。
少女用纤指拈起一块,轻咬了一口,满足地叹道:“果然是玉祥斋的味道!”
“姑娘要的水晶龙凤糕店里没有,想是记错了?伙计给换成了翡翠珍珠糕,姑娘尝尝味道如何?”孙健觑着那少女神色,小心翼翼地问。
少女莞尔一笑:“我想起来了,这水晶龙凤糕好像是京城‘金玉堂’的招牌点心,瞧我这记性!”
孙健忙道:“姑娘吃过的点心太多,一时记混了,也没什么打紧。”
少女眼波流转,巧笑嫣然:“你倒是很会说话。”掰下一块,细细品尝,微微点头,“这翡翠珍珠糕的味道还真不错!”不多时便把糕点一扫而光,还意犹未尽地舔着手指,笑道:“好久没吃过这么美味的点心了。”
这样的动作若换了别人,大家一定会觉得粗鄙,偏她做来却是天真自然,还带着些许难言的诱惑。肖阳看着自己那群手下,皆是一副心醉神迷的样子,不觉暗自摇头,这帮人在这女子手下也吃了不少苦头,怎的还是色心不改?人道红颜祸水,果真不假。
想到这儿,肖阳长身而起,朗声道:“既已吃饱喝足,大家早点歇息,明日继续赶路。今夜还是老规矩,六人一班,每班一个时辰,轮流值夜。”
众人齐声答应,各自散去。张毅安排好轮值事宜,就押着那少女,又叫四人抬着棺材,一齐送到肖阳房间。
孙健见那少女娴静优雅地举步,纯白衣袂在幽黄灯光下翩然飘舞,宛如夜色中独放的一朵雪梅,带着不染纤尘的高华,渐渐消失在楼梯拐角处,心下不觉升起惘然如梦的惆怅。
这般风华绝世的女子,怎么就成了阶下囚?她今夜还要睡棺材么?少主会怎么对待她呢?
不忍、怜惜、心动、担忧……种种复杂的情绪在心中萦回缠搅,凌乱如麻。正颠倒错乱间,就听房门一响,却是张毅走了出来,吩咐他烧两桶热水送到少主房间。他忙答应一声,收敛了心神,跑到厨房烧火去了。
半个时辰后,孙健挑着两桶热水来到少主房中。但见烛光摇红,那少女坐在桌前,对着一面铜镜,慢条斯理地梳着一头青丝,乌发如黑瀑一般直泻到腰际,柔软顺滑,如丝如缎,甚是可爱。少主却斜靠在床头,懒洋洋地擦拭着剑鞘。
没有人说话,空气中有一种异样的沉重,令人不由自主地紧张。
孙健低着头,不敢乱看,径自将水注入屋中的大木桶里。“哗哗”的水声在空寂的室内显得格外响亮,甚至有几分惊心。他不由自主地猜想待会儿将要发生的事,心直跳到了嗓子眼儿,连呼吸都乱了几拍。
好容易倒完水,他提着空桶出了房门,临走前终于忍不住偷偷瞟了那少女一眼。察觉到他在看她,她唇边轻轻漾起一朵微笑,似一潭碧水中盈盈盛开的白莲,说不出的清雅脱俗。
他的心重重蹦了几下,禁不住面红耳热,擦了擦额上的汗,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外走去。刚迈出门,便听到房门关上的声音,然后是那少女的一声轻笑,却是柔媚入骨,魅惑无比。
“我要沐浴了。”声音含羞带怯,却又说不出的诱人,似拒绝,又似邀请,让人闭上眼睛,就能想像出满室的旖旎风情。
孙健心跳得厉害,想走,却迈不开步,索性将桶放在地上,蹑手蹑脚地摸回窗边,从缝隙间偷偷张望。
却见那少女已经起身,将秀发松松挽起,露出如玉的脖颈,颊边滑下几缕碎发,更衬得肌肤胜雪。一双纤手放在衣带上,嫩白如葱的手指微动着,似乎就要宽衣解带,那风流宛转的妩媚,与先前所见的清丽高贵,却又迥然不同。
孙健看得热血贲张,只觉得一颗心都快跳出来了。
屋内光景越发绮丽,暖昧不明的气息开始在空气中流淌。面对这要命的诱惑,肖阳却连眼睛都没抬,俊脸沉静如水,声音更是清冷:“姑娘请便!”
“你怎的不回避?”少女微微撅起小嘴,带着三分娇嗔。
“难道姑娘还怕人看?”他漫不经心地扫她一眼,懒洋洋地问。
少女一愣,旋即慢慢勾起一丝媚笑:“肖爷要看,谁能阻止得了?”说罢,竟从容地解起了衣带。
孙健不觉瞪大了眼睛,还未看到一丝春光,已有劲风扑面,“哎哟”一声,脸上挨了一下重击,眼角立即肿起,痛得他捂着眼睛蹲下身,不住地呻吟。
就听少女娇笑道:“肖爷隔山打牛的功夫越发精进了。”
孙健心下骇然,知道以少主的功力,若非手下留情,自己只怕就要命毙当场。想到此处,不觉冷汗涔涔,连忙跪下来重重磕了个头,颤声道:“多谢少主手下留情!”忍着痛,踉踉跄跄地离开了。
回屋后,孙掌柜见了,少不得追问一番。他只说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又被数落了半天,才敷了药,上床躺下。虽然刚才吃了亏,但少女的倩影仍在脑中挥之不去,颠倒了半晌,方倦极而眠。
临睡前,他想的最后一个问题却是:“少主到底会不会偷看呢?”
月色朦胧,在茜纱窗下轻柔地浮动。烛光袅袅摇曳,潋滟似的晕开,像淡红的薄纱,笼着雪肤花貌,迷离梦幻不似人间。
少女绝美的容颜却暗沉若水,眉尖微蹙,心中暗恼。她已经坐在水桶里了,肖阳果然没有回避,却也没有偷看,自顾自地拿本书读了起来,好像那上面的文字,倒比她这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好看得多。
她恨恨地撩着水,被袅袅水雾迷离的眼眸,朦胧中透出幽夜般空漠的影子。
女人就是这样奇怪,你偷看她,她自然会生气,若是不看,她依然要恼。何况这少女貌若天仙,所见的男人,没有不神魂颠倒的,唯有肖阳,却始终淡淡的,不冷不热的样子,让人摸不清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玩了一会儿水,见肖阳依然无动于衷的样子,她终于忍不住问:“你到底是不是男人?”
肖阳好笑地抬起头,黑眸闪闪发光:“怎么,姑娘想要验证一下?”
少女倒慌得一下滑进桶里,长发如丝,荡起涟漪三千,在水中轻漾着,随波拂散。
肖阳眸光变得深邃,唇边慢慢勾起戏谑的笑意:“姑娘明明害怕得要命,为何却偏要干这种玩火的事?”
“谁怕啦!”少女撇撇嘴,不服气地顶回去,但终究有些底气不足,垂下眼帘,眼睫掠影,若羞若恼,自有一种清冷别致的风情。
肖阳静静地看着她,突然轻笑道:“没用的。”声音低沉,一双眸子清澈如水,映出她愕然的神情,“姑娘费尽心思,不过是想让我放松警惕,但,没用的!”
少女脸色微微发白,长长的睫毛轻颤着,在眼底划过暗青色的阴影,涟漪过后,依旧了无痕迹。随即,清清冷冷地笑了,像掺着雪的玫瑰,妩媚而冰冷,声音却软似云絮,带着几分轻漫的慵懒。
“肖爷为何要跟我说这些?是警告,还是——”她轻咬下唇,烟水般的眼波斜斜瞥过来,“为了掩饰你的心虚?”
肖阳眸光一凝,腾腾墨色愈加深沉。他突然起身,嘴角勾起冰冷的弧线,一步一步走上前,捏住她的下巴,迫她抬头。他直直望进她的眼睛,声音低沉而暗哑:“不要挑衅我,也不要想玩什么花样,否则——”
她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他,眸中秋水盈澈,那时明月失色,竟要淹没在那眼波底下。
他凝视着她,黝黑的眸子深不见底。她的呼吸轻若幽兰,似有暗香萦绕鼻端。
水轻漾着,波光粼粼碎碎。水下的娇躯柔软且清冷,宛如皓雪凝霜,似要融化了,微颤着,只在咫尺间。
终于,他收回手,露出一个玩味的笑,深刻而明亮。
“水已经凉了,你还想在里面泡多久?”
氤氲的水气早已散去,她打了个寒颤,顿觉凉意入骨,忍不住抱紧了身子,幽怨地斜他一眼。他唇角微扬,转身,重又回到床边,拿书看了起来。
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下来,一室寂静,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沉寂中,烛花绽放时“嘶嘶”的清音,隐隐约约如细沙沉淀。
少女不敢再闹,草草洗完澡,穿好衣服,看着黑漆漆的棺材,咬了咬朱唇,突然说:“我不想再睡棺材了。”
“那你想睡哪儿?”肖阳挑了挑眉。
“我要睡床上,”她可怜兮兮地道,眼中水雾蒙蒙,我见犹怜,“再睡棺材,我……我怕会做噩梦。”
“可以。”肖阳答应得爽快,少女倒呆住了,愣愣地望着他,却见他邪邪一笑:“姑娘想与我同床共枕,我又怎会反对?”
烛火猛然窜升,爆开明丽的火花,映得少女脸上宛若流霞。她垂下螓首,如丝的长发滑落,半掩住娇羞的面容,眼波微流,似羞似嗔:“谁要与你同床?我睡床,你自然睡地上。”
“姑娘莫非忘了自己的身份?”肖阳面色一肃。
少女紧抿着唇,恼恨地瞪着他。她地位尊崇,又美貌无比,向来被人捧着宠着,不幸落到这个人手里,竟是个铁石心肠的,半分怜香惜玉之心都无。
见她气恼的模样,肖阳嘴边扬起一抹玩味的笑:“想不到姑娘杀人不眨眼,倒会怕一口小小的棺材。怎么,杀人太多,怕那些冤魂来找你?”
“若论杀人,谁又比得上‘修罗剑’肖阳?”少女冷笑道,“昔日万竹山庄一战,血流成河,死在你剑下的巨蝎帮众不知有多少,难道你就不怕他们的冤魂找上门?”
既然扮可怜无用,她便收起了先前那楚楚堪怜的柔弱模样,绝美的脸上蒙上了一层寒冰的面纱,像一株带刺的红蔷薇,纤丽、冷漠、傲然,甚至蔑然。
“巨蝎帮无恶不作,杀他们,是替天行道。只要心中正气常存,又岂惧这些魑魅魍魉?”肖阳敛起笑意,凛然道。
“你敢保证剑下就没有一个冤魂?”
少女不服气地追问,却见对方神色一变,骤然森冷的眼神,竟令明亮的烛光也瞬间冻结了一般。她暗自诧异,但被对方突然散发的冷酷气息所慑,不敢再继续挑衅。
房内安静下来,落针可闻。晃动的烛火,将幢幢光影投在墙上,森然犹如鬼魅。
长街上敲响了悠悠的梆子,三更夜半,冷月如霜。
肖阳站起身,面无表情地说:“天色已晚,肖某要睡了,姑娘请自便吧!”径自走到床前,竟真的躺下睡了。
风动杨柳摇,长长的枝条抽在窗棂上,吧嗒吧嗒地响着。遥远处,恍惚传来一两声零丁的呓语,入了耳,又灭了。
少女呆坐了半天,终究没勇气上床。姓肖的软硬不吃,难缠得紧,和他同床,难保不起坏心,岂不是自投罗网?思前想后,咬咬牙,还是睡棺材罢。
躺在棺材里,却怎么也睡不着,脑海中浮现的尽是些血淋淋的鬼怪,只觉得遍体生寒。若是活人,武功再高,她却也不怕,偏偏鬼怪源于心魔,心魔一起,恐惧就难以消除。
辗转反侧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哎,你睡着没有?”
“何事?”肖阳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带着清醒的冷冽,原来他也没有睡着。
少女心中一喜,便道:“咱们说会儿话吧!”
“说什么?”
“嗯,当年慕容家的大公子处处找你麻烦,要和你比武,你为何避而不见,叫人笑你胆小?”
“他不过是想争那天下第一的名头,我又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可后来慕容世家被仇人围攻,眼看不保,你又为何要去救他们?”
“我和慕容煜不打不相识,成了朋友,朋友有难,怎能坐视不理?”
少女沉默片刻,忽又轻笑:“听说慕容公子想将他妹妹许配给你,却被你拒绝了。怎么,嫌人家长得不好看?”
“慕容烟虽不像姑娘这般倾国倾城,却也算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少女见他称赞自己的容貌,心中暗喜,又听他说慕容烟也是个美人,便不高兴起来,“难得一见的美人都看不上,不知要怎样的女子才入得了肖爷的法眼?”
“姑娘对别人的婚事很感兴趣?”肖阳心情似乎好了不少,声音也带上了几分戏谑的意味。
“谁感兴趣啦!我只不过奇怪,像你这样的恶人,竟然还有女子愿意嫁给你?”少女双颊微烫,好在黑暗中也看不见。
呵呵,肖阳好像在轻笑,少女越发羞恼,赌气不说话了。没过多久,就听肖阳鼻息沉沉,似已睡去。
室内一片静寂,风声突然清晰起来,拂过枝梢,浠浠窣窣,宛如檐间细雨,声声敲响在耳边。
少女轻吁了口气,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被擒那日的情形。
满天霞光似火,烈焰般燃烧。自己中了张天化那老匹夫的化功大法,功力无法施展,又被青龙帮围攻,几个手下拼死力战,才为自己抢了匹马,刚坐上去,一直在旁观战的肖阳突然拔剑出鞘——
血阳将坠之时,刀光剑影之间,英武的身影宛如凌云九天的鹰隼,又似掠空而下的神祗,剑光一闪,她跨下那匹奔马就已四腿齐断,仆倒在地。
尘土飞扬中,她惊呼一声,从马上摔下来,却没有如预想那样落进尘埃。一双刚劲有力的铁臂接住了她柔软的身子,愕然抬头,便望进了他黝黑深邃的眼眸——
漆黑若星,幽冽如潭,温如玉,静似水,淡定而深不可测,带着抹奇异的魅力,仿佛要直直将她吸入那无边的深处……
少女脸上微微一热,忍不住又叹了口气,想起了关于肖阳的种种传说,那些传说和他的人一样,神秘、可怕,让人崇拜,又令人敬畏。
据说他是张天化的关门弟子,无人知其来历,对于他的身世,张天化也是守口如瓶,讳莫如深。此人年纪不大,却已练成了绝世神功——灭世咒,据说拥有毁天灭地般的威力。张天化曾多次称赞他是不世出的练武奇才,将一身绝学倾囊相授,现已隐然有青出于蓝胜于蓝之势。他出道不久就闯出了赫赫威名:血战天地盟、计擒笑面狐、单挑江东四虎、义助慕容山庄……他的众多传奇事迹,是江湖人最津津乐道的话题。“追命修罗”的名号早已不胫而走,在近两年的“武林榜”上,“修罗剑”也已稳居榜首。
少女怔怔地想着,经过几日的相处,越发觉出此人的可怕,虽然她费尽心思想要找出他的弱点,但他总像寒潭那样深不可测,又似浮云一般难以捉摸。她没有把握能从他手中逃走,没把握的事不值得去尝试,因为只会徒增对方的疑心和戒备。
但,总会有机会的,再锋利的剑也有折断的时候。
只要用对了方法!
少女嘴角一扬,胸有成竹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