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刑堂对峙
寅时的梆子声还未散尽，沈氏宗祠的青铜兽首衔环已被拍得震天响。四十斤重的家法匾额悬在正堂，樟木沁出的冷香混着血腥气，在十二扇松鹤延年屏风间凝成粘稠的雾。林墨跪在冰凉的青砖上，腕间麻绳浸了盐水，勒进皮肉的血痕与喜服同色。
“列祖列宗在上！“沈二爷将惊堂木拍得山响，“这灾星过门首日便克死嫡兄，当以血祭！“
鎏金烛台应声炸开火星，映得他手中族谱泛起惨白的光。泛黄的宣纸上，“林墨“二字朱砂未干，像道新鲜的刀口。祠堂四角忽有阴风旋起，十二盏长明灯齐齐摇曳，将沈玉书尸身上的白布吹得如冤魂振翅。
“二叔这出《斩马谡》，唱得可比庆春园的名角还利落。“林墨抬眼轻笑，“只是忘了给看客备茶——“
铁戒尺破空抽来，他偏头躲过的瞬间，沈二爷袖中滑出半截靛青丝绦。那丝绦缠着的玉佩雕着螭龙纹，正是沈玉书常年佩戴之物，此刻却沾着暗红的血锈。
“昨夜丑时三刻，更夫亲眼见你徘徊井边！“沈二爷将玉佩砸在供案上，夔龙纹香炉应声倾覆，香灰泼洒如冥钱纷飞，“这螭龙佩上的指痕，与你右手虎口的老茧严丝合合！“
堂下顿时哗然。三房庶子沈玉棋突然起身，腰间蹀躞带上的错金螭首在烛火下森然欲噬：“依族规第七条，残害宗亲者当沉塘！“
“七弟莫急。“五小姐沈玉琴把玩着翡翠鼻烟壶，蔻丹染就的指尖轻点尸身，“听闻大哥指甲里嵌着好东西？“她突然掀开白布，抓起沈玉书僵直的手——指缝间一点朱漆碎屑，艳如凝血。
林墨瞳孔骤缩。那是唐物漆器的断片，唯有倭国越前町的匠人会在底胎掺入鲛人骨粉。他目光扫过沈二爷的蹀躞带，七宝镶嵌的带銙上，正缺了一角朱漆纹样。
“此物...“刑堂主事刚要开口，却被林墨的笑声打断。
“好一招移花接木。“他忽然挣断麻绳，染血的手指捏起漆片，“越前漆器需用土佐和纸裱胎三十层，这碎片断口却显着松烟墨色——“指尖在供案上一抹，青砖顿时现出墨痕，“沈家库房存的，可是朝鲜进贡的雀舌墨？“
沈清欢的轮椅碾过满地香灰。她面色比孝服还白三分，袖中却滑出柄嵌玉匕首：“刑堂之上妄言者，当割舌。“
“那就请大小姐验看此物。“林墨突然扯开沈玉书衣襟，胸口的尸斑竟泛着诡异的靛青，“鸠毒遇雀舌墨会泛孔雀蓝，而真正的越前漆...“他猛地将漆片按在尸斑处，青黑中顿时绽出点点金芒——那是鲛人骨粉遇毒后的异变。
满堂死寂中，沈玉棋的蹀躞带突然落地。带銙断裂处，朱漆茬口正闪着同样的金光。
“昨夜丑时，七弟的马车从燕子矶码头回府。“林墨拾起带銙把玩，“车辙印深三寸，载的怕是倭国来的'唐物'吧？“
沈二爷的佛珠突然崩断，檀木珠子滚落满地。其中一颗裂成两半，露出里面靛青的丝絮——正是缠在螭龙佩上的那种倭缎。
“妖言惑众！“沈玉棋暴起拔剑，剑锋却被沈清欢的轮椅卡住。玄铁轮轴绞住剑身，迸出的火星点燃了垂落的孝幡。
火光照亮梁上悬着的家法铁鞭，林墨忽然纵身跃起。鞭梢卷住房梁的瞬间，他借力荡到供案前，染血的手指在族谱上重重一按——“林墨“二字竟被血渍蚀出个“倭“字。
“二叔可知这朱砂掺了什么？“他蘸着血在案上画符，“赤箭三分，鹤顶红七钱，还有...“指尖突然戳向沈玉琴的鼻烟壶，“暹罗进贡的龙血竭！“
翡翠壶身应声碎裂，赭色药粉遇血沸腾，在青砖上烧出个狰狞的菊纹。沈清欢的匕首突然转向，抵住沈二爷咽喉：“三年前泉州港那批失踪的火药，二叔可寻着了？“
祠堂外忽有惊雷炸响，暴雨倾盆而至。一道电光劈开匾额上的“正大光明“四字，照见沈玉书微张的口中寒光一闪。林墨捏开尸身下颚，半枚金质牙牌滑落掌心——正面雕着倭国菊纹，背面却刻着泉州港的潮汐时刻。
“寅时三刻涨潮...“他望向沈二爷惨白的脸，“此刻赶去码头，或许还能截住沧溟号夹层里的倭刀。“
沈清欢忽然剧烈咳嗽，帕子上的血渍竟泛出金粉。林墨夺过帕子对着烛火，血中金芒与漆片上的如出一辙——这是长期接触鲛人骨粉的症候。
“带他去码头！“她话音未落，祠堂大门被狂风掀开。十二盏灯笼尽灭，唯见雨中数点菊纹火光，正沿着秦淮河向码头疾驰。
沈二爷突然暴起，佛珠中射出三枚毒蒺藜。林墨旋身躲过的刹那，沈玉棋的剑锋已刺到面门。千钧一发之际，供案下的暗格突然弹开，沈玉书尸身直挺挺立起，心口赫然插着柄倭国短刀！
“大哥...大哥显灵了！“不知谁喊了句，祠堂顿时乱作一团。林墨趁机扯下孝幡缠住剑锋，就势将沈玉棋拽到尸身前：“七公子不妨看看，这刀柄缠的是何物？“
靛青丝绦在火光中泛着冷光，与沈二爷袖中滑落的一模一样。沈玉棋突然惨叫，握剑的手泛起蛛网般的青纹——剑格处嵌着的朱漆片，正与他蹀躞带上的缺口严丝合缝。
暴雨中传来马匹嘶鸣，沈清欢的轮椅已冲出祠堂。林墨踏着满地佛珠追出，却见码头方向腾起冲天火光，隐约传来佛郎机火铳的爆响。他怀中的牙牌突然发烫，金质菊纹在雨中泛出幽幽蓝光。
“此刻启航的，恐怕不止沧溟号吧？“他望着河面上渐渐远去的菊纹灯笼，指尖摩挲着牙牌背面的潮汐刻度，“下一个涨潮时分，该有倭国使船靠岸了。“
沈清欢猛地拽住他衣袖，咳出的血沫溅在牙牌上。金漆遇血融化，露出底下压印的徽记——那是泉州水师提督的官印。
惊雷再起，照亮码头堆积如山的木箱。炸裂的箱体中，数百把倭刀在火海中泛着妖异的蓝光。林墨忽然想起沈玉书指间的漆片，那上面细微的刀痕，正是试刀时留下的印记。
“好个一石三鸟。“他望着雨中癫狂的沈二爷，“沉塘我，嫁祸七公子，再让沧溟号载着罪证葬身火海...“突然扯开喜服内衬，露出半幅海防图，“可惜二叔忘了，真正的沧溟号此刻正在琉球换装佛郎机炮。“
暴雨冲刷着祠堂前的石狮，狮眼中嵌着的东珠突然脱落。沈清欢的匕首抵上林墨后心：“你究竟是谁？“
“是能救沈家满门的人。“他握住她冰凉的手，在掌心画了个“卍“字符，“就像三年前，有人救下被倭寇围困的泉州商队...“
码头突然传来震天巨响，冲击波掀翻了祠堂的琉璃瓦。在漫天火雨中，林墨看见沈玉书的尸身缓缓抬起手臂，直指沈家宗祠的鎏金匾额——那“明德惟馨“四字的金漆正在剥落，露出底下阴刻的菊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