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洛阳子夜逢故我
谯楼守卒击柝之声,忽而乍响。
惊落檐角积雪,簌簌坠于青石板衢。
北城巷陌之灯火,次第熄灭。
唯余巡夜吏手中行灯,若流萤缀于寒雾,明灭不定。
忽有蹄声雷动,碾碎寒枝残叶,惊得街角更夫抱锣闪躲。
遥见朱漆辎车,狂飙而来,车辕之鎏金玄鸟纹,浴月光而凝寒。
御者挥策,轮碾冰洼,长鞭破空有声。
车内酒气蒸腾,见一坦胸老者掀帘露颜,貂裘覆面。
正是蹇硕叔父,蹇图也。
……
“止乎!”
昏黄光影里,忽见一青衫少年横马当街。
这少年身形不算高大,面容也称不上俊美,却肩宽背挺,双目炯炯。
自有一股迫人的气势暗藏其间,恰似龙虎蛰伏之状。
少年揽住马缰,翻身下马。
他足尖轻点地面,身姿利落,手中五色棒随之重重杵在青石板上。
只听“砰”的一声,火星四溅,在暗夜里划出几道细碎的光痕。
拉车的辕马冷不丁受此惊吓,顿时昂首嘶鸣,前蹄腾空而起。
御者慌忙勒紧缰绳,用双手死死攥住。
只听“轧轧”几声闷响,车辕终究承受不住惊马的冲力,裂开几道细缝。
蹇图轻咳几声,满脸怒意的看向这少年,一身酒气混着狐裘腥臊扑面而来。
“竖子何人?敢阻某家车驾?”
待看清少年腰间印绶,醉眼眯成两道缝:
“噫!区区北部尉,也敢管到某家头上?”
言罢,猛蹴车夫脊背:
“再不动车,仔细汝皮!”
少年眉峰骤凝,指腹摩挲棒身:
“汝屡犯律令,违禁夜行,按律当棒杀。”
蹇图踉跄下车,指着少年大声呵斥:
“竖子,可知吾侄儿蹇硕……”
话未说完,忽觉眼前一花,五色棒挟着风声扫来。
枣木与车辕相击,脆响惊破夜色,辕木应声而断。
辕马长嘶窜向道旁,辎车轰然翻覆。
……
巷口阴影中,“马元义”负手而立,正观此景。
他望着少年那熟稔又陌生的面容,心中百感交集。
只见少年利落收棒,朗声喝道:
“左右!拿下此獠!”
吏卒应声欲前,却面露难色。
蹇图见状,益发骄横:
“量汝等不敢!”
少年冷笑,解下腰间的印绶高高举起:
“今日纵是蹇硕亲临,也救不得汝!”
言罢,他亲自挥棒,五色大棒如流星般落下,结结实实砸在蹇图身上。
蹇图虽痛得龇牙咧嘴,却仍嘴硬:
“汝敢伤人?吾侄必教汝……”
话未毕,棒尖已抵咽喉。
少年掌心微颤,非为怯惧,实乃愤懑。
到任月余,这已是第三次遇权贵犯禁,前两度皆因中常侍手书而不了了之。
此刻若再退缩,这象征律法的五色棒,便真成了摆设。
一棒,两棒……惨叫声回荡在寂静的街巷。
“且慢!”
就在棒身即将再次落下的刹那,巷口传来低沉呼喝。
忽有一道身影走出,在火光里映出半张轮廓分明的脸。
正是一身方士装束的“马元义”。
少年转身,寻声望去。
待走近些。
只见月色在那方士脸上流转,映得眉峰如刀,眼尾隐有沧桑之态,非弱龄应有。
少年持棒审视,摸不清其来历,唯有先发制人。
“宵禁已至,汝滞留何为?”
轻笑之间,“马元义”目光打量着尚且年少的自己,忽起童稚之心:
“孟德?”
少年愕然,方欲作答,蹇图呼救声起。
蹇图似与面前的方士相识。
转念,少年厉声喝道:
“尔是何人?”
只见那方士一副世外高人姿态:
“贫道马元义。”
少年嗤笑,挥手令从吏:
“休得玄虚!雒阳律法森严,敢犯宵禁者,一并拿下!”
方士抚手笑言:
“汝不敢。”
少年目光如炬,眼角眉梢尽是锐意,如匣中宝剑,锋芒未露而剑气已出。
“某既受北部尉印,当行汉家律法,何惧之有!便是贵胄相护,又待如何?”
随从正欲上前,方士却不慌不忙,抬手从怀中取出一物。
“曹都尉且看仔细了。”
方士嘴角勾起笑意,持雕龙玉佩,暮色之中温润生光。
“此乃陛下亲赐信物,许贫道便宜行事。”
少年瞳孔骤缩,龙纹烙入眼底。
他虽傲,却知见天子信物如觐天颜。
从吏见状,不敢轻慢,皆单膝触地,兵刃相击清响如环。
少年未即下拜,凝目观其玉佩,五色棒之柄于掌间勒出深赤之痕。
思索片刻,躬身长揖,沉声道:
“敢问先生,持此信物所欲为何?”
方士嘴角笑意更浓,轻轻抚过玉佩,声音不疾不徐:
“曹都尉免礼,陛下忧念雒阳安危,使贫道代行巡察……今夜之事,还望通融。”
说罢,他抬手虚扶,示意少年起身。
少年缓缓站直身子,心下疑窦丛生,面上却不敢显露。
想这雒阳天子脚下,焉敢伪造信物?
再说,为救一个蹇图,也无需冒此大险。
汉制如此,若忤逆,便是挑战天威,罪不容诛。
少年抱拳,语气中带着几分不甘:
“既为陛下差遣,何以纵此獠犯禁?”
蹇图在旁听得不耐,捂着肋骨爬起:
“毋与这竖子多言!”
方士突然甩袖,玉剑出鞘三寸,寒光迫人,蹇图顿时噤声。
“蹇公醉矣。”
……
前世,他纵马率众出北部尉府衙,遇蹇图醉闯宵禁,遂手起棒落。
却不知这一棒击碎的不仅是蹇图的嚣张……
还有自己那番心底的热望。
自那之后,左迁顿丘,风霜半生,渐堕为世人所讥之汉贼。
建安二十五年,他最后一次回望雒京残阳,满身暮气混着未竟的梦。
“汉征西将军曹侯……”
遥想当年,麾下士卒曾笑问他为何总在军帐悬挂西域地图。
殊不知,曾有少年怀封狼居胥之志。
只是世族的浊流裹挟着汉室的暮色,终将那簇心火浇成了残灰。
垂朽之年虽余焰微存,却深陷囹圄,所为皆不由己。
今蒙天幸,重归熹平之世。
试问,大汉何须再有那为世族所挟之魏王?
而这熹平三年的少年“曹操”,胸中之志正若初阳。
今夜,就让他这个托身刘方之躯的曹操,亲手护住这簇火苗。
让这雒阳的晚风,莫要再吹灭少年的热望。
……
方士回顾少年,目有深意而不动声色。
少年凝视他眼中深意,忽有所悟:
这方士若真想保蹇图,大可直接亮明身份喝止,此刻却任由自己棒断车辕、笞伤权贵,却于紧要处现身转圜。
方士观少年唇线紧抿,忽探身低语:
“有人以汝为刀,欲试此刀利否。”
少年睫目骤颤,似有所思,五色棒横于蹇图颈前:
“律法既立,便应一视同仁,今日纵是陛下亲临,也需按律论处。”
方士闻言大笑,贴至少年近前,指尖掠过五色棒尾刻痕:
“阿瞒可曾想过?冠军侯封狼居胥,非恃孤勇,更因身后有卫子夫为皇后,有卫青为大将军,有武帝!”
少年心头一震,低声相询:
“先生究竟何人?”
“陛下自会得知北部尉执法不阿……”
方士轻按其肩,和缓而低声语之:
“今夜事毕,三更之后,贫道当赴衙署为汝解惑。”
少年尚未反应,方士已转身步入阴影。
更鼓催夜,广袖拂过巷口老树,惊落满枝霜花。
东方月隐,熹平三年末雪已至,覆于雒阳宫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