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章 夜叩北宫为太平
刘方原本按照前世所记推度:
中平元年,即距今十载后,当有济南唐周告密之事。
彼时太平道筹谋泄露。
马元义,也就是幕后实际操纵者“刘方”,被车裂。
而作为重要内应的封谞、徐奉,相继出事。
摆在明面上的张角三兄弟,被逼无奈之下,才仓促起兵。
虽“刘方”记忆中并无此三人记载,却只道此时尚未将其招致麾下。
怎料……
方才那密函中,竟言:
巨鹿地界忽现一方士,名曰张角。
此人善施符水咒术,治病救人,自号“大贤良师”。
竟也打起太平道旗号,收拢了许多“刘方”此前暗中发展的信徒。
更令人惊惶的是,此人在短时间内,于青、徐、幽、冀、荆、扬、兖、豫八州遍撒信众。
竟将原本潜伏暗处的太平道,一举推成了光天化日之下大汉第一大教派。
刘方凉透的双手紧握,指节发白。
若说这张角并非自己所遣……
能有此等翻云覆雨之能的,除了世家大族,便是皇室宗亲了。
他本想以现下身份蛰伏暗处,徐徐图之。
只消改变前世“马元义“的命运,其余便依循旧轨,以不变应万变。
这横空出世的张角,直如巨石投入平静湖面,将他原本的谋划击得粉碎。
淄车在雒阳的街巷中缓缓而行,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掀开窗帘,望向天外残月。
清辉洒在苍白的脸上,映得眸中一片晦涩。
夜风硕硕刺骨,惊起阵阵寒意。
刘方忽然觉得,这看似熟悉的世道,正朝着他陌生的方向狂奔而去,
他真正站于风口浪尖,奉天子以令不臣,是距今二十多载后的事情。
再过十载,进位丞相,得称曹公。
乃距今四十载有余,方成魏王。
灵帝初载,天下暗涌未兴时,他尚在家族荫庇下一腔孤勇。
彼时莫说权柄中枢,便是朝堂大殿的门槛他都不得踏入。
对于那时及冠未久的自己来说,这所谓权谋,皆如隔雾观花。
若是父亲曹嵩未遭徐州一难,或可从其处闻得几分禁中辛密。
可是如今能记住的也只有些许大的事件,没想到其中居然有这么多的波澜。
若是袁杨诸世家布局,倒也罢了,无非把暗处的争锋摆到了明面上,各凭手段。
若出自皇室……他指尖不自主的摩挲着,喉间泛起苦涩。
希望,最好别是。
……
天子宫阙,分南北二宫。
南宫。
一者为外朝枢要,登基大典、群臣朝会皆在此列。
二者,中朝亦在此宫,乃政务枢纽,亦是皇后所居。
北宫。
一者深锁九重秘事,乃内朝,可策拜三公之仪。
二者,掖庭永巷之禁,乃至天家寝居,皆藏于朱墙深院之中。
……
辕马踏过青石板的声响忽转沉郁,辎车已由角门驶入北宫禁垣。
朱漆在暮色中泛着冷光,车帘在颠簸中勾勒出禁宫飞檐的剪影。
夜漏十二响时,刘方足踏复道青石板。
临行前已对麾下四人各有嘱托,之后如何,全看今夜北宫之行。
鎏金宫灯在飞檐下明灭,于漆黑夜幕中蜿蜒成赤色星河。
此乃禁中秘道,寻常公卿不得踏足半步,唯皇族可入。
“元义来得正巧。”
殿内烛火摇曳,刘宏斜倚御榻,身侧立着一位贵气少年。
天子玄色常服未束绦带,明黄中衣若隐若现,案头舆图半展,冀州、兖州郡县之处皆以朱笔圈点。
他屈指轻叩青铜九枝灯台,烛火骤明,映得御案上素帛刺眼。
只见上面用朱砂写着“太平道大方名录”七个大字,边角处还画着刺眼的黄巾符号。
刘方甫入殿中,便要行稽首大礼,刘宏抬手止道:
“吾兄弟间,何必多礼?”
金蟾香炉青烟袅袅,混着殿外夜露湿气,将气氛凝得如铁。
前世的他与刘宏接触并不多,也从未如此近的看过这少年天子的模样。
身为典军校尉时,他与刘宏虽有接触,但更多是通过蹇硕通传,鲜少亲见圣颜。
而今世记忆中,自垂髫之年起,他与刘宏或嬉戏市井,或相护于宫闱之中,情谊深厚。
然他并非昔日赤诚皇弟,而是历四十年刀光剑影、终登魏王之位的曹孟德。
过往记忆与现世身份交叠,令他不敢对当下情形有丝毫轻忽。
刘方垂眸敛目,对案上舆图素帛恍若未见,肃然长揖道:
“陛下,臣夜得密函,太平道诸事或生变数。”
言罢,余光不经意扫过那侍立的少年郎。
刘宏抚掌而笑,广袖拂过香炉,沉香袅袅间扬声道:
“元义直言便是,此乃河间王刘利之子,吾等族子,自家人。”
那少年闻言趋步上前,玄端曳地,行稽首大礼:
“康,见过叔父。”
刘方眉间微蹙,心下暗生疑窦,然仍正色禀奏:
“巨鹿方士张角,借太平道之名聚徒,旬月之间,青、徐、幽、冀等八州闻风响应,声势已不可小觑……”
“此等异变,恐系世家暗中筹谋。”
刘宏似早有预料,抬手虚按道:
“元义勿忧,不日张角自会遣使来见,此事朕已筹谋妥当。”
刘方面露淡然之色,却心潮翻涌如浪,再做试探:
“陛下,此乃社稷大计,那张角……”
话未毕,刘宏已慵懒地倚着凭几,漫声道:
“张角此人,尽可信之。”
看起来刘宏并不想过多解释,只是转身唤道:
“舟堂,将河间旧事再讲与汝叔听,朕兄弟二人,常忆起幼时故居之事,犹历历在目。”
刘康躬身应喏,立于蟠龙柱下娓娓道来。
从河间王府的冰酪消暑,到滹沱河畔的围猎趣事。
三人相谈甚欢,时而抚掌大笑,时而喟然长叹。
殿中檀香氤氲,恍然不似九重禁地,倒像是寻常世家兄弟闲话家常。
似将那朝堂波谲云诡,皆抛却于九霄云外。
席间谈笑渐酣,刘方执盏的指尖却微微发颤。
眼前刘康侃侃而谈的眉眼,总让他恍惚忆起某个模糊身影。
却……绞尽脑汁也抓不住那缕飘忽的思绪。
忽听得刘宏叩击玉案,叮当声惊破满殿笑语:
“元义,替兄将案上杂物收了罢。”
又转头吩咐了刘康几句,待刘方将太平道相关的东西收敛好后,宦官与宫女鱼贯而入。
待茶点就绪,刘宏忽揽住刘方肩头,笑眼盈盈:
“正逢舟堂来朝,且替兄合计合计,该将哪处封邑赐予舟堂?”
刘康慌忙离席叩首,玄色衣袂铺展如墨莲:
“陛下恩泽,臣惶恐不敢当……父王临行前再三叮嘱,一切从简,无论何处皆感天恩。”
“休听王兄那套酸儒论调!”
刘宏叩指重重敲在案几上,震得青铜灯盏里的烛火一晃。
“朕这一脉凋零,至亲屈指可数,既入雒阳,岂有薄待之理?”
说罢忽而转头,眸中闪过一丝笑意:
“元义,汝看济南国如何?”
茶盏险些自刘方手中滑落,滚烫的茶汤滴落在衣襟上竟浑然不觉。
那“济南国”三字如惊雷贯耳,前世记忆翻涌如潮。
“可是不妥?”
刘宏见他神色有异,抬手揉了揉眉心:
“思忖半日也乏了,元义代为兄参谋参谋?”
刘方强压下心头惊涛骇浪,整冠再拜,声线却仍难掩微颤:
“陛下圣裁英明!济南国沃野千里,商贾辐辏,实乃天赐佳邑。”
“只是……臣弟连日奔波,一时神思恍惚,还望陛下恕罪。”
刘宏叹着上前扶住他:
“弟这性子,何时能学会惜身?”
温热掌心贴着他冰凉的手背。
“兄宁可弟诸事懈怠,也要弟康健无恙。”
那双凤目含着真切忧色,倒教刘方恍惚间分不清。
眼前这执手嘘寒问暖的刘宏,究竟是阴晴难测的帝王,还是幼时同榻而眠的手足?
……
方才,提及济南国的那一刻,他终于想起来刘康这个人了。
济南王刘康,可以说是一位很熟悉的陌生人。
前世,他任济南相时,与刘康相识。
可是刘康似乎对于权势并没有什么欲望,也很少露面。
济南国乃青州膏腴之地,豪强林立,吏治崩坏。
蒙其默许,他方能雷厉风行,大刀阔斧的进行一番作为。
忆及刘康生平,终年深居王府,不闻外事,骤逝时仅以“疾薨”二字草草结案。
更蹊跷的是其子嗣,黄巾之乱平定十载后,竟遭黄巾余孽劫杀,满门尽没。
……
刘康于席间谈笑风生,刘方则是面含笑意,暗中观察。
自谈及太平道,这刘康始终半垂眼帘,偶有目光流转,总与刘宏若有似无地交汇。
他入殿之时,那案上舆图素帛尽与太平大计相关,刘宏却不避刘康。
方才御前议事时,刘宏对张角之事讳莫如深,仍不避刘康。
念及此处,刘方喉间泛起铁锈味,寒意自脊背窜上后颈。
刘宏既已暗掌太平道,而身为天子不便出面,宦门又备受掣肘,能代行其事者,唯有宗室藩王。
所以这个刘康肯定与张角有着什么联系……
尤其是,刘康,字舟堂,济南王。
舟堂……
周、唐……
唐周?
……
烛火突然明灭不定,刘方俯首端起茶盏,却见眸中寒芒大盛。
张角弟子济南人唐周告密,致使马元义遭车裂,封谞、徐奉伏诛。
真的是世家发现端倪之后的反击吗?
若是细想,兄弟二人的筹谋中,所有的关键人物。
刘宏坐镇宫中,周旋朝野之间。
刘方游走四方,谋划太平大计。
徐奉精通武略,蛰伏谋夺兵权。
封谞多智善谋,汇集机密运筹。
蹇硕坚忍狠厉,欲登宦者魁首。
许劭拨弄风云,舆论掌控士人。
除却刘宏这高居九重的天子,其余四人皆奉刘方为主,甘效犬马之劳。
若依循前世轨辙,“刘方”迟早会与巨鹿张氏三兄弟谋面。
以其智计与麾下势力,收伏张角、张宝、张梁不过探囊取物。
如此,再看唐周告密后,事发之时:
一者,蹇硕虽无名,却掌有实权,一人足以与诸多中常侍抗衡。
二者,封谞、徐奉皆已跻身中常侍之列,一司枢密机要,一控宫禁兵权,暗中将命脉攥在掌心。
三者,汝南许氏三世三公,族中封侯拜相者不绝,可谓累世公卿,实乃世家大族。
许劭虽非汝南许氏嫡系,却凭月旦评名动天下,誉为清议魁首,更胜嫡系。
其褒贬之语,能令寒士平步青云,亦能使显贵身败名裂。
如此一来,刘方既掌宦门要津、士人清议,又握虎符兵权。
更掌控太平道三十六方弟子,数十万信众遍布九州。
这般权势,甚至可以说刘宏的生死,亦在他一念之间。
易地而处,刘方自问,若居天子之位,纵然是自己胞弟……
真的能放心吗?或者说哪位帝王容得下这般权臣?
……
殿中茶香氤氲,刘方面上笑意温润如昔,只是执茶盏的指节已然发白。
那自马元义车裂于市后的风云突变,自然也可以理解了。
封谞、徐奉惨遭株连,许劭南逃。
唯有蹇硕看似圣眷日隆。
但他本身职微仍为小黄门,就算被任为上军校尉,可是西园八校尉各个都是背景深厚。
名义上蹇硕为所谓“元帅”,即便是何进都属他节制。
实则蹇硕昔日宫中权势,早已被十常侍瓜分殆尽,不过是刘宏制衡外戚的一枚弃子罢了。
刘宏病重时,与其说是他托孤蹇硕,不如说是董太后把刘协托付给蹇硕。
其一,刘协是董太后一手养大的。
其二,想当年刘方年少时,蹇硕便随侍左右,一同伴于董太后身侧,深得董太后欢心。
……
恰时,刘康言及宗室窘事,与刘宏相顾抚掌大笑。
刘方伪作附和,亦抚掌而笑,指节作响之声混于笑浪间。
烛影摇红处。
马元义车裂之惨状、唐周告密之狞笑,与眼前刘宏温润笑意诡然交叠,恍若梦魇。
刘方神色不变,暗吸长气,凝睇案上茶盏晃漾之影。
如今身为天子胞弟,虽怀匡扶汉室之志,终究不能再循原身旧路。
指腹抚过茶盏冰沿,檐下夜枭似惊而长鸣。
暮色如墨,尽吞北宫鸱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