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文坛教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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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谁在偷走我们的故事

半个月后,《渝城日报》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刊登了一篇社论,标题为《谁在偷走我们的故事》。

起初,没几个人留意这篇文章。

元旦前,市作协的领导班子开了场内部会议。

那些年过半百的老作家们挤在会议室门口,拍打身上的积雪,把大衣和毛线帽挂起来,嘴里说说笑笑,全以为这只是一场寻常不过的年终总结会。

却发现一把手方竟早已坐在会议桌边等着了。

而且每个人的座位跟前都摆着一份报纸。

他们狐疑地走过去,仔细一看,是一份两个月前的《渝城日报》,不由得面面相觑。

方竟拿茶杯盖刮着杯沿,说:“大家都看看第三版,左边那篇《谁在偷走我们的故事》。”

大伙纷纷在各自的位置坐定,会议室内响起一片哗啦哗啦翻动报纸的声响,犹如蚕啃桑叶。

约莫过了一刻钟,一个烫着卷卷头的女同志开腔了:“这个‘沧海’是哪个?”

旁边戴圆框玳瑁眼睛的方脑壳抬起头:“单位是临江县作协……诶,老叶,你们那里有这号人不?”

这个老叶是临江县作协的一把手,被点了名,连忙扬起脑袋,脸上暗沉沉的:“几百个会员,我咋个晓得嘛。”

坐主位的方竟轻咳了一声,盯着他问:“老叶,你如何看这篇文章?”

老叶一脸郑重地望向自己的领导:“方主席,我回去一定严肃处理这件事。”

“哪个喊你处理了!”方竟突然“啪”地一拍桌子,将桌边的老家伙们都惊得一哆嗦,“群众提意见,我们应该解决问题,而不是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老叶赶忙垂下眼皮,怯生生地盯着桌上的报纸,抬手在额头上揩了把汗,连声说“是”。

方竟把语气缓了缓,柔声道:“老叶,说说吧,到底啷个回事啊?”

“这都是九月份的事了。那个时候我们县有个青年工人,在《渝州文艺》上发了篇小说……”他扭头瞄了一眼近旁的余启东。

余启东放下翘着的二郎腿:“对,小杨嘛,我还给那篇小说写了个评论。”

老叶点了点头:“那篇小说一发出来,我们就读到了,联系了他所在的厂子,说想做个小采访,也算表明我们发掘、重视文学新人的态度嘛。

我们的人去采访他,发觉他对一些问题的看法还挺成熟的,很符合当前的文学界要打破样板宣传、展现真实人性的改革导向,所以就想邀请他来作协做个报告,相当于是树个榜样。

以前提倡工农兵文学,工人的作用特别关键,现在搞改革,一样也要有新时代的工人文学嘛。”

老叶见方竟脸色缓和,脑壳微点,心里一松,晓得自己没说错话,接着讲:“后来那个小伙子就来作报告了。

哪晓得一开口还是老一套,翻来覆去就是那些要跟农民同吃住这样的老话,完全没体现出改革的新气象。”

方竟问:“所以你们就把他的稿子改了?”

老叶赶忙顺着话头接下去:“我们是在尽量不动原文立意的前提下改的,其实也没改好多。”

方竟冷笑一声:“那人家咋个不高兴了?”

老叶小声嘀咕:“又不是他,是这个啥子沧海嘛……不晓得是啥子人,调皮捣蛋的。”

方竟叹了口气:“我觉得我们的领导同志都应该好好研读、好好学习这篇文章,到底是谁在偷走我们的故事?”

他站起身,双手撑在桌上:“现在确实在提倡改革,没错,但我们要搞清楚,改革的目的是啥子?不就是为了解放思想,还原真实的人性么?

现在有些领导同志,才从一个思想泥淖里爬出来,身上的泥点子都还没洗干净,就又陷进另一个泥淖了。”

他一步一步踱到老叶身后,把双手搭在他的肩头上,语气阴恻恻的:“改革不能流于表面,不能为了所谓的创新就把文学的本质和目的都抛弃了。”

老叶轻轻点了点头,稀疏的头发像他的心子一样颤抖。

方竟话音一转,又恢复了平日的语气,慢慢踱回自己的座位:“不管是以前的文学,还是眼下改革时期的文学,只要是好的,能如实反映社会现实和精神世界的,我们就要保留下来,而那些妨碍人们通过文学认识世界的,都要一概打破!”

老叶捣蒜似的点头。

方竟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茶,说:“老叶,我想见见那个姓杨的小伙子。”

与此同时,蜷在工位上翻看《参考消息》的杨百川正哈欠连天,忽然打了个喷嚏。

“哪个在念我吗……”

他还不知道,自己几个月前写的那篇文章,正在某个角落发生了化学反应。

被篡改后的报告原文见报那天,杨百川原本想骑车去作协,跟王干事当面问个明白,但没走出去多远,又慢慢冷静了下来。

不管怎么讲,县报这么一弄,也是增加了他的知名度。

而且,随着社会改革不断加深,尤其是往后走向市场化,单凭作品的主旨和质量来发掘作家的那套方法,渐渐不再是发掘作家的唯一途径,知名度也变得重要起来。

后世有些作家只靠作品实力拼不过,就搞邪修,比如把“下半身”写进作品,或者制造跟其他作家的绯闻,等等,拿这些来提高作品的销量。

虽然在眼下的80年代初,作家的知名度还不像后世那样重要,作家也还没有明星化,但不管怎么说,名气这种东西,有总比没有强。

毕竟,读者翻到目录,见着熟悉的名字,都会优先翻到那页。

杂志社收到稿子,一看署名是眼熟的作家,编辑必然也能多看两眼。

人性总是相通的。

杨百川的内心渐渐平静下来,推着自行车往家走时,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危险的念头。

他也许有办法借着这次机会,把事情闹得更大,也让更多人知道自己的名字……

推开屋门时,脑海里的念头已经长满了血肉。

他打算用化名写一篇《谁在偷走我们的故事》,模仿着老作家的口吻,把过去文学制度下的得与失细细地复盘一遍,着重讲“与工农兵相结合”带给他直击灵魂的感触,完了再把临江县作协控诉一番。

这样的文章发出去,对他本人而言只有利而无害。

毕竟在大伙眼里,可不是他杨百川要跳出来跟作协对着干的,纯粹是群众的想法。

同时也澄清了自己的原意,是县日报把他的话给弄颠倒了。

他闷头花了三天工夫,写好了这篇文章,没给任何人看,直接投给了《渝城日报》。

没想到,稿子竟然很快就被录用了。

他得意地以为,这篇文章能在社会上掀起轩然大波,结果就跟往大海里倒杯水似的,一个浪子都没翻起来。失落了一阵,慢慢地把这件事给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