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开局就献祭师父?
松涛阵阵,竹海翻浪。
山风穿林而过,拂散浓浓厚雾。
接引来东南紫霞播撒山间。
晨雾将散未散,却已有人盘膝于山巅向阳处沐浴晨曦。
那一个姿容不俗的年轻道士。
他眉骨上的墨色如剑,斜飞入鬓,丹凤眼尾沁着远山雾霭的淡青,玉白面庞凝起早春清晨的霜色,唇红齿白,恰似雪地里落着未化的红梅。
头上挽着道髻,三寸木簪斜斜插入,好不随性。一身靛青道袍已是洗得泛白,袖口还洇着半干的山露,衣摆沾着一路行来新折的草枝落叶,粗麻布料贴身,透出他匀称笔挺身姿。
任谁见了不要道一声:
好个俊逸出尘的小道长!
小道士俗家姓周,单名一个庄字。
是霍山山腰处,隐仙观内的道士。
因着尚未及冠,这才并未被定下道号。
往日所用,也就皆是俗家名姓。
日头渐高,浓雾拨开,紫霞散去。
“孤阴不生,孤阳不长,阴阳相济,方为大道”,周庄感受着经脉中伴随着一呼一吸间愈发灼烫的气流,心下明白,今日的晨课便只能到此为止,于是睁开双眸,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浊气似剑,离体丈许有余。
在浊气吐尽的那一刹那。
他那双丹凤眼中灵光大绽。
俨然一副身具深厚内功的表现。
恰此时,三声钟响自山腰而起。
响撞碎林间寂静。
上攀岩壁,惊起几只山雀。
下沉谷底,激起层层荡远。
于松涛竹海中久久不散。
周庄闻声俯望,发出一声朗笑:
“师父,徒儿来了,莫要再敲了!”
笑声虽不响,却能随风飘摇,传得很远很远。
一言罢,他足下生风。
道履轻点之间,整个人腾挪而起。
好似一只盘旋在山间的鹰隼,沿着岩壁直冲而下,陡峭山壁、巍峨山岳,可这些在周庄的眼中不说是如履平地,却也能够轻松掠过。
少顷,便稳稳落在山道间。
小径尽头,青峦叠翠,松针簌簌,竹影婆娑。
道观半掩于林深处。
灰瓦白墙,木格门窗虚掩。
阶生苔痕,泉绕石臼。
晨光漫过檐角时,山雀啄响檐下铜铃。
日影斑驳落经案,案头蒲团寂寂。
唯有钟磬声混着降真香的气味,在风中飘荡,漫过远岚,在松涛竹浪里漾起细微波纹。
这里便是他在此方世界的家。
自当初尚在‘襁褓’中的他被师父乌角子救下。
至今已经十六年有余矣。
观门前,有个鹤发苍颜的小老头正负手远眺。
正是隐仙观观主、周庄的师父:乌角子。
见小道士踩着轻盈的步伐踏叶而来。
他眸中盈起笑意,嘴角微微勾起,旋即又压下。
他身上的穿着打扮与周庄一般无二。
只是臂弯搭着一根拂尘,一身泠然出尘的气质。
倒是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难怪在这霍山地界能聚拢出不少信众。
只是不知为何,他的一只眼眸有一丝不协调。
可在周庄身影出现的那一瞬。
这一丝不协调有很快悄然消散于无形。
阳光下,乌角子就像是一个平平无奇的老道士。
“师父!”
周庄掐了个道诀上前见礼,笑问道:
“今日怎起得如此早?
我早课刚毕,尚未烹好粥米。
只怕师父要再饿会肚子了。”
“老道有手有脚,难不成没了你小子,还能饿着?”老道士没好气地笑着回一句,随后带头往观内走去:“走吧,早膳在锅里,你自己盛了去吃,别浪费,锅里的那些米粥都是你的,一会用过膳后,你去经房寻我,有事与你交代。”
“可是山下村镇又有妖鬼精魅作祟?”
提及魑魅魍魉之流,周庄神色一肃,不似戏言。
而今可不是什么太平光景。
天下纷乱不休,龙蛇起陆,乱象丛生。
许是背弃洛水之誓,司马一族难称真命。
中原未有一真龙天子定鼎九州。
龙气久久难以落定。
少了镇压天下的国运龙气,昔年只能在戏文、话本中才能窥见一二的妖精鬼魅,这会竟好似雨后春笋一般,在九州各地肆虐为祸。
对此,这十六年来,周庄已是屡见不鲜。
仅仅是他跟随乌角子见识的妖鬼就不下双掌之数。
曾经的唯物主义世界观早已碎了一地。
只能以‘这个世界不是蓝星’来说服自己。
没错,他不单单是这个世界的人。
上辈子,他来自蓝星。
姑且可以说他是个穿越者。
又因着他自襁褓以来便思维成熟、有前世记忆。
依照佛家的说法,或许又可称他为:
宿慧未泯。
面对徒儿的追问,乌角子老道没回头:
“急什么?届时你便知晓!
先去用早膳吧。”
周庄见老道士卖关子,也不作他想。
跟在乌角子身后穿过小院与主殿,直往后观走去。
道观占地不大,古旧失修。
全观上下其实也就周庄师徒两人。
向来是两人吃饱,全观不饿。
因此早饭颇为随意。
实际上就是一锅夹杂着些许碧绿青菜的白粥。
只不过……
“师父这厨艺当真是一绝,堪与炼丹之术相提并论了。”
周庄喝了一口粥,赞道。
能把青菜白粥做得有滋有味,也就师父能行了。
只可惜,这老道性子甚是疲懒。
平日里二人的一日两餐都是自己这个徒弟在侍弄。
今日倒是有口福了。
感受随着吞咽粥米而在口腔与食道中蔓延开来的淡淡药香与甘甜,周庄吃的津津有味。
老道懒是懒了些。
可却半点都不会亏待自己这个徒弟。
平日里在山中采来的药材,稍加提炼化作药液、丹丸后,基本都进了周庄肚子,这才令他未及加冠便能在兼顾根基的情况下还修成了一股深厚无比的高明内力,江湖上的寻常武人哪怕打磨了几十年内功,恐怕也难望其项背。
待到吃干抹净,将锅碗瓢盆拾辍好。
他才快步前往经房。
经房是隐仙观唯二算得上修缮维护有方的屋子。
存放的是道藏、典籍。
乃隐仙观百年之底蕴。
乌角子对其向来爱护有加。
至于另一个……
当然是供奉黄老、三皇,作为观中门面的前三殿。
……
“师父!”
周庄推门而入时,乌角子正手捧一卷《南华真经》。
见他进门,老道笑着拍了拍身旁的蒲团:
“来,坐老道这儿!”
周庄依言坐了过去。
谁知小老头并未直入主题,反而拉着他侃大山。
从当世道家各大流派讲到天下局势动乱不休,从周庄幼时生而知之的神异讲到师徒二人下山降妖除魔的细节,却迟迟不曾进入正题。
师徒两人絮絮叨叨了好半晌。
早春清晨的红日而今已至头顶三竿。
周庄干咳一声,终究没能压住心中好奇:
“师父,您叫我来这总不至于就为了说这些吧?”
乌角子这才似乎想到了什么,恍然地拍了下脑门:
“瞧老道这记性……”
他侧眸看了眼身畔的周庄,叹了口气:
“你知道的,老道已经活了很久很久了。
久到老道自己都不曾记得自己活了多久。”
这句话周庄常听乌角子说,平日里老道士每每提及,总是会笑着打趣道‘你小子能拜老道为师,单论辈分,恐怕要比外面那些道士高不止一头’,周庄以前听着这话,也未当一回事。
‘辈分大,岁数小’,这种事莫说在‘收徒只需合乎眼缘’的道门,便是寻常百姓家,也不少见,周庄上一世便有一叔爷比他还小五六岁。
可老道士何时露出过眼下这般神态?
就仿佛是……当真服了老一般!
周庄心中咯噔一下,莫名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三十日后,老道将于观中尸解飞升。”
乌角子拍着周庄的肩头,语重心长地道:
“老道这一生的师徒缘份本应早早了结。
你是意料之外的变数。
十六年前,老道本是想将尚在襁褓中的你托付给山下一家富裕心善的信众,奈何你宿慧早醒、是生而知之者,若将你胡乱托付,不仅会耽误你的前路,更会令那家信众横生祸端。
这才不得已收你为徒。
可既然收了徒……
老道扪心自问也并非不管不教之人。
这十六年来也倾注一腔心血,尽到了师者之责。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痴儿,老道在这尘世里唯一放不下的就剩你了。”
老道语毕,幽幽地叹息在屋内回荡。
周庄盘膝而坐,闻声哑然,喉间像塞着团浸水的棉絮,袖袍下那双浑然似玉的手此刻已然掐得青红,指缝间的衣角反复攥紧又松开。
窗外莺啼声突然断了。
他数次启唇。
只看见自己呼出的气在斑驳窗影里凝成苍白的雾,又被穿堂风揉散成无可言说的空白。
就在周庄心中悲痛难忍之际,突见面前一张皓首苍髯、满是褶子的老脸凑到近前,几乎与他脸贴脸的对视着,这张挂着戏谑笑意的老脸看起来如此眼熟,不是乌角子,还能有谁?
“好徒儿,苦着一张脸作甚?
男子汉大丈夫,岂做小女儿姿态?”
乌角子毫不客气,直接上手捏住周庄的两颊。
硬生生扯出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