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百零六回 春申江激动诸团体 日本国殴辱留学生
却说徐总统迭接呈文,也知舆情愤激,罪有攸归,但曹宅被毁,章氏受伤,似觉学生所为,未免过甚,一时不便为左右袒,独想出一条绝妙的通令来,便即颁发出去。令云:
这道命令,既不为曹、章伸冤,又不向学生加责,反把那警察总监吴炳湘,训斥数语,更要惩戒几个警察人员。徐总统实是使乖,故意下此命令,诿过到警察身上,免得双方更增恶感。哪知吴炳湘不肯任咎,又将学生如何滋扰,不服警察拦阻,明明是咎在学生,不在警察,申请内务部转达总统,严办学生云云。再经曹、章等一班好友,也替曹、章沥陈冤情,请政府依法惩办学生,逼得徐总统无乖可使,只得再下一令道:
为这一令,又惹起学界风潮,不肯就此罢休。先是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自往警察厅中保释学生。总监吴炳湘出见,却是婉言相告“决不虐待学生,俟章公使病有起色,便当释出,尽请放心”云云。蔡校长因即辞归,慰谕学生,宽心待着。及炳湘受责,情有未甘,乃不得不加罪学生,为自己卸责地步。既而通令颁下,着将逮捕学生,送交法庭惩办。北京大学诸学生,当然要求蔡校长,再向警察厅交涉。蔡校长又亲赴警察厅,往复数次,俱由吴总监挡驾。于是蔡校长亦发起愤来,即提出辞职书,离校出京。教育总长傅增湘,亦因职任关系,呈请辞职。曹汝霖得知消息,还道是傅、蔡两人袒护学生,也愤然提出辞呈,自愿去职。汇业银行经理陆宗舆,时正受任币制局总裁,与曹、章等通同一气,学生概目为卖国贼,所以彼亦连带辞职。各呈文俱递入总统府,徐总统不得不着人慰留。曹汝霖尚一再做作,欲提出二次辞呈,就是章宗祥伤势略痊,也愿辞归。甚至钱内阁俱被动摇,相继提出总辞职呈文。徐总统倒也失惊,尽把呈文却还,教他勉持大局。国务员始全体留住,姑作缓图。且住且住,莫使权位失去。
当时交通次长曾毓隽等,本属段派范围,与曹、章共同携手,一闻学生闹事,即与陆宗舆联名,电邀徐树铮入京,商量严惩的方法。小徐应召入都,察看政府及各方面形势,多半主张缓办,并亲见章氏伤势,已经渐痊,所以不愿出头,免拂舆情。内阁总理钱能训,恐得罪段氏,独去拜访段祺瑞,请他出来组阁,段亦当面谢绝。他见徐东海主张和平,乐得让他去演做一台,看他能否达到目的,再作计较,因此置身局外,做一个冷眼旁观罢了。却是聪明。

五月七日,为民国四年日本强索二十一款的纪念日,国民或称五九纪念,便是此事。五七系日使递交最后通牒之日,五九乃袁政府签字之期。海内志士,吞声饮恨,此次青岛问题,又将被日人占据过去,再经北京学界风潮,相激相荡,传达各省,各省国民,越加动愤,或开大会,或布传单,口讲笔书,无非说是外交失败情形,应该由国民一致奋兴,争回青岛。就中要算上海滩上,尤为热闹,各团体各学校各商帮,借上海县西门外公共体育场,作为会址,特开国民大会。下午一时,但见赴会诸人,奔集如蚁,会场可容万人,还是不够站立。场外南至斜桥,北至西门肇周路、民国路,统皆摩肩击毂,拥挤不堪。当场人数,约有二万以上,学生最多,次为各团体,次为各商帮。会中干事员,各手执白布旗一面,上书大字,字迹不同,意皆痛切。大约以“争还青岛”“挽回国权”“国民自决”“讨卖国贼”“誓死力争”诸语为最多。江苏省立第二师范学校本科学生钱翰柱,年甫十九,也仿北京学生谢绍敏成例,截破右手两指,沥血成书,就布旗上写明“还我青岛”四字,揭示会场。又有某校学生近百人,自成一队,人各一旗,旗上写着,统用成语,如“时日曷丧”及“国人皆曰可杀”等类。又有一人,胸前悬一白布,自颈至踵,大书“我是中国人”五字,手中高持国耻一册,种种形色,不能尽举。可惜中国人专务外观。开会时,众推江苏教育会副会长黄炎培为主席,登台演说,最紧要的数语,乃是:
说毕下台,再由留日学生救国团干事长王宏实,报告开会宗旨,次由叶刚久、汪宪章、朱隐青、光明甫等相继演说,均极激昂。光明甫更谓:“目前要旨,在惩办卖国贼。”这语提出,台下拍掌声,响彻屋瓦。时报名演说,共有二十七人,有几人尚未及演说,主席因时间不早,报告演说中止,特宣示办法四条:
尚有朱总代表一电,乃是拍交国务院,文云:
光明甫等看罢,即向两总代表道:“两公电旨,正与众意相同,足见爱国爱民的苦心。但鄙人等尚有一种要求,请两公特别注意!就是惩办卖国贼,最为目前要着。”朱总代表道:“待转告北京政府便了。”光明甫复接入道:“北京卖国党,国民断不承认他为政府,今国民所可承认,惟本处和议机关,所望出力帮助,就在和会诸公。况事关国家存亡,何能再分南北?愿诸公勿存南北意见!”唐总代表听了,亦插口道:“卖国两字,国人可言,如负有政治责任,却不便如此云云。试想有卖必有买,岂不多生纠葛?”唐君亦畏木屐儿么?光明甫又道:“我等国民,但清内乱,并未牵涉外交。总之卖国贼不去,世界和会,决无办法。”唐绍仪踌躇半晌,方徐徐道:“这也不必拘牵文义,但说是行政人员,办法不当,即令去位,便足了事。”光明甫等齐答道:“唐公谓不必拘名,未始不可,总教除去国贼便了。惟请两公从速办理!”朱、唐两代表,方各点首。光明甫等乃告别而退,出示大众,全体拍手,始各散会。
是晚国民大会筹备处,续开会议,召集各公团各学校代表,讨论日间未尽事宜及将来对付方法。大众都说是:“北京被捕学生,存亡难卜,应急设法营救,不如往见护军使卢永祥,要求电请释放学生。”各学校更存兔死狐悲的观念,主张尤力,统云:“目的不达,即一律罢课。”此外如改国民大会筹备处为国民大会事务所,并推起草员,速拟宣言书,传示国民大会的宗旨。议决以后,时已夜半,共拟明日依议进行,定约而散。古人有言:“铜山西崩,洛钟东应。”这原是声响相感的原因,物且如此,人岂不如?内地各省,为了国耻纪念及青岛问题,集众开会,不甘默视。就是我国留学日本的学生,系怀故国,未忍沦胥,也迫成一腔公愤,应声如响。五月初上,留学生议择地开会,四觅会场,均被日本警察阻止。众情倍加愤激,改拟在我驻日使馆内开会,免得日人干涉。当时选派代表,往谒代理公使庄景珂,说明意见。庄颇有难色,唯当面不便驳斥,只好支吾对付。待代表去后,即通知日本报馆,否认留学生开会。
到了五月六日晚间,使馆内外,巡警宪兵,层层密布,仿佛如临大敌。留学生前往侦视,但听得使馆里面,笙箫激越,弦管悠扬,又复度出一种娇声,脆生生的动人耳鼓,是何情由,快乐至此?及问明究竟,乃是燕京名伶梅兰芳,赴日卖艺,即由使馆中人延聘,令唱《天女散花》,侑酒娱宾,所以这般热闹。中国官吏,尚得谓有人心么?留学生得此报闻,无不叹恨,料知使馆开会一节,定难如愿,乃当夜改议,决定分队游行,向各国驻日公使馆中,递送公理书。待至天晓,留学生约集二千余人,析为二组,一从葵桥下车,一从三宅坂下车,整队进行。三宅坂一路,遇着日本巡警,胁令解散,各学生与他辩论,谓无碍治安举动,奈何见阻?当即举起白布大旗,上书“打破军国主义”“维持永久和平”“直接收回青岛”“五七国耻纪念”等字样。日警欲上前夺旗,因留学生不肯照给,竟去会同马队,截住去路,甚且拔剑狂挥,横加陵践。留学生冒死突出百余人,竟至英国使馆,进谒英代理大使。英使倒也温颜相见,且云“诸君热心国事,颇堪钦佩,我当代达敝国政府及巴黎讲和委员。惟诸君欲往见他国公使,当举代表前往,倘或人数过多,徒受日警干涉,有损无益”等语。留学生即将陈述书交出,别了英使,再往法国使馆。法使所言,与英使略同。外人都尚优待,偏是同种同族,不肯相容。各学生又复辞出,时已为下午四时,因尚未知葵桥一路,情形如何,特往日比谷公园相候。不意行至半途,又有日本军警,杂沓前来,所有留学生的白布旗帜,尽被夺取。龚姓学生,持一国旗前行,亦为日警所夺,抵死不放,旁有学生吴英,朗声语日警道:“这是中华民国国旗,汝等怎得妄犯?”日警瞋目呵叱道:“什么中华民国!”中国人听着!说着,复召同日警数十名,攒击吴生,把他打倒,拳殴足踢,更用绳捆住两手,狂拖而去。还亏后队留学生,拚死赴救,猛力夺回。日警尚未肯干休,沿路殴逐,又被捕去数名。余众奔入中国青年会内,暂免陵轹,但已是不堪困惫了。

同时葵桥一路,先至美国使馆,求见美使,美使适因抱病,未能面会,特令书记官出与接洽,亦许电达美国政府暨巴黎会议委员。学生辞退,转至瑞士公使馆,为日警所阻,不得入内,因即举出代表,入递意见书。复循行至俄使馆,俄使出语学生道:“现在我国内乱方张,连巴黎和会中,且未闻代表出席。本使对着诸君举动,也表同情,可惜力不从心,势难相助,但仍当就正义人道上极力主张,仰副诸君热望。”说罢,为之欷歔不已。彼亦得毋有同慨么?学生慨然辞退。到了馆外,统说是外国使馆,尚许我等出入,同声赞成,独我国使馆,反闭门不纳,太没情理,我等非再至使馆一行不可。乃各向中国使馆折回,将至使馆前面,忽来了无数军警,马步蹀躞,刀剑森横,恶狠狠地奔向留学生前队,夺取国旗。执旗前导的,是著名留学生山东人杜中,死力坚持,不肯放手。偏军警凶横得很,用十数人围住杜中,一面指挥众士,蹂躏学生,把全队冲作数段。可怜杜中势孤力竭,被他击仆,不但国旗被夺,并且身受重伤,被他拘去。此外各学生不持寸铁,赤手空拳,怎能禁得住马蹄,受得起剑械?徒落得伤痕累累,气息奄奄。有一湖南小学生李敬安,年才十龄左右,身遭毒手,倒地垂危,虽经众力救出,已是九死一生。各学生遭此凶焰,不得不各自奔回,陆续趋入中国青年会馆,当由青年会干事马伯援,代开一临时职员会,筹议办法,即派人赴代理公使庄景珂及留学生监督江庸处,请他提出此事,与日本政府交涉。哪知使人返报,统受了一碗闭门羹。小子有诗叹道:
毕竟留学生如何自救,待至下回表明。
青岛问题,纯为弱肉强食之见端,各界奋起,求还青岛,虽未能执殳前驱,与东邻争一胜负,然有此人心,犹足为一发千钧之系。假令有良政府起,教之养之,使其配义与道,至大至刚,则他日干城之选,胥在于是。越王勾践之所以卒能沼吴者,由是道也。乃北京各校倡于前,上海各界踵于后,留学生复同时响应,为国家力争领土,而麻木不仁之政府,与夫行尸走肉之官吏,不能因势利导,曲为养成,反且漠视之,摧抑之,坐致有用之材,被人凌辱,窃恐志士灰心,英雄短气,大好河山,将随之而俱去也。读是回,殊不禁有深慨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