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雪路
期末考后每个同学都收到了一份文理分科意愿表,宋铮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理科,叶文穗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文科,任泽霖左右摇摆,最终选择了文科。
还是当着宋铮面填的,任泽霖抓耳猴腮了一节晚自习,宋铮刷题的间隙他曾瞟了一眼泽霖的意愿表,上面文科选项后面是大的不能再大的钩。
宋铮一时有点胸闷。
他很少生气,或者压根没生过什么大气,但是这次突然就很胸闷……而且意外烦躁。期末考后的晚自习大家都很放松,班上吵吵闹闹的,已经开始讨论这次期末考后好朋友们寒假一起去哪里玩,开学会分到哪些班。
宋铮还是放下了手中的笔,把头偏向一脸困顿状的任泽霖,闷闷地开嗓道:“你怎么又选文科了。”
语气里带点辛辣,任泽霖明白他的意思,顾左右而言他:“文科轻松。”
“你怎么记得你作业最不爱抄语文,该不会就因为叶文穗?”
任泽霖沉默。
两个男孩同时斜眼看了一下斜侧方的叶文穗,那纸娃娃般素静地女孩正阅读杜拉斯的《情人》,纤尘不染分外美好。
宋铮发现自己也看得有点呆,率先脸红然后迅速扭过头。任泽霖也是一样的神情,只不过忘记及时扭头,正对上叶文穗的眼睛。
叶文穗用唇形说:“怎么啦,”冬天了,她的唇有点干,少了之前瓷般的质感,而更像是干涩的玫瑰花瓣,给她超脱尘世的气质平添来自人间的妩媚。
任泽霖声音不大不小地响起,却惊得宋铮背后一股恶寒:“我和宋铮讨论着寒假要不要到你家玩呢!”
宋铮还是保持刷题的正派坐姿,头部却轻轻地点了一下—事已至此,能想象自己如果不立即得体地回应任泽霖该会说出怎样更离谱的话来。
宋铮没想到的是,叶文穗的声音如同欢快的雀儿蹦跶在嘈杂的教室:“好呀!你们放学回家坐公交车吗,我晚上没人来接。”
看着自己意愿表上理科后的钩,宋铮隐隐觉得,也许并不是任泽霖背叛了自己,而是宋铮他背叛了任泽霖和叶文穗。但最后一节课收意愿表的环节,宋铮还是没有更改就交了上去。毕竟从小,宋铮就想学理科,然后完成一个同父亲有关的使命。任泽霖其实更适合文科的,宋铮想,其实怎么看任泽霖都更适合文科。
其实是自己不愿意接受罢了,宋铮笑了一下。
整理完书包,他拉起任泽霖的手,任泽霖摸了摸鼻子,倒没有避开。然后他们一起朝叶文穗的座位走去,任泽霖吹着电话机铃声的口哨,对正在收拾书包的文穗开心地笑着,宋铮平静的语气中略带点不稳:“我和泽霖也是坐公交回去,顺路的话,一起在公交讨论去哪里玩吧……其实我没有和泽霖说要去你家,他这人就这样。”
“3号线!”叶文穗伸出小拇指,歪了歪头。
“哦对对!3号线!”任泽霖也忙不迭地伸出小拇指,而且还掰开宋峥的手,一同举起来。
就这样,三位少年少女一同狂奔挤上校园的3号线公交车,前胸贴后背,如同沙丁鱼罐头。用手臂护住叶文穗的同时,宋峥用眼神表达了对任泽霖狂妄的见色忘友行为的无奈——“我们不是2号线吗?”
车内有人惊叫:“雪!是初雪!”这是2010年的初雪。2010年初雪下的时候,16岁的三个人像沙丁鱼一样挤在校巴里,任泽霖不顾形象把脸贴在玻璃上,叶文穗安静地看着绒毛半的初雪在校车窗上画出冬的形状,宋峥既不好意思碰到叶文穗又不得不保持手臂环绕的姿态,出神地望向天花板。
“真好啊,我们可以一起堆雪人了。”叶文穗轻轻地说道,“不过我的家的话,你们倒是可以随便进,只不过可能会让你们失望。除了钢琴,什么都没有。”
宋峥听到一个温柔得不像是任泽霖的声音从玻璃处传来:“没关系的,你想去哪,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
这还是叶文穗自父母离婚后第一次被人这样温柔地对待,她看着两个少年,突然觉得没有血缘关系的他们像是自己的家人。
最终任泽霖还是没有腆着脸带宋峥去串叶文穗家的门,倒是把人家带到他们的老旧社区,说这里方便打雪仗。他们确实玩得很开心,除了宋峥觉得和社区里的小朋友一起玩有点幼稚,而且成为了主要的人形靶杆。到最后除了叶文穗没有砸自己外,每个人至少投射了三枚雪弹,宋峥黑色的羽绒服都成白色了。
最后堆了个大雪人,靠在任泽霖家后院的墙上。鼻子是摩托车铺遗落的铁柱,纽扣是黑色的橡胶块,手臂是像鹿角的两根树枝,尤其是脑袋,圆滚滚的,是叶文穗和任泽霖在雪地忙活了很久的果实。比起任泽霖和宋峥小时候做的,已经是由废纸壳到积木的飞跃了。
“要不要去我家”任泽霖摊在雪地里,对旁边坐在院前台阶的两个人说,“我妈每到冬天就会躺在床上,这时候我家也没什么客人。而且叶小姐可以随便碰我的钢琴宋先生一旁听着就行。”
宋峥心一紧……他其实听过阿姨身体不好,而且自从八九岁后也很少同以前一样时常见到她,偶尔见面状态也是十分不好,走路有点磕绊。但没想到已经病到这种程度了。叶文穗的表情也凝重起来,说道:“不会打扰阿姨休息吧。”
“不会的,她白天挺喜欢听我弹琴的,如果她知道我带朋友回家了,心里一定很开心很热闹吧。”任泽霖浅浅笑着。宋峥觉得任泽霖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甚至有些阴柔,平时再怎么闹腾,骨子里还是个温柔到近乎阴柔的人。
“你爸爸呢。”叶文穗问道,她头盯着脚尖,看不清神情。
“爸爸……爸爸去送货了,他会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小时候坐在副驾驶座位上和他去了很多地方,甚至有一次还出省了。路上下了晴雨,车里放着迈克尔杰克逊的流行乐。”任泽霖声音里充满了怀念,“外面冷,到我家暖和暖和,宋峥家里很吵,他表哥喜欢带很多朋友到他家打游戏的。”
宋峥是这里唯二的听众。任泽霖和叶文穗都不约而同地选择弹了日式民歌,苏联时期情歌以及德彪西印象派的舒缓的曲子,任泽霖弹了梦中的婚礼,叶文穗弹了秋日私语,空气弥漫着祥和的气息,暮色半墙,枝影婆娑。宋峥心内平安喜乐,随着窗外的绒雪在天地伏沉。
然后任泽霖起身到内室给妈妈端过去水和苹果,出来的时候拉着另外两个人要到天台看晚霞。天台的天幕积了一层雪,天边灰蒙蒙的,但那一抹霞色自地平线拔起,泼染一角天色。
任泽霖哼起一段很好听的旋律,宋峥猜是他自己作的,因为很有平时做同桌时他随口哼的曲调的风格。这时叶文穗提议要不要一起做饭,任泽霖一拍即合,而宋峥只感到自己头皮愈发硬了。最终除了宋峥奇咸的蘑菇瘦肉藕片汤外,两位大神的菜品确实令人食指大动。
任泽霖送完菜从妈妈房间走出来高声说道除了汤之外其他的菜妈妈都尝得很开心。
最终宋峥只是在屋外问候了一下阿姨,没太敢进去。他记忆中阿姨是位非常美丽的女子,应该不愿意在床上见到自己。然后和任泽霖一起送叶文穗回家。
“下次可以来我家打电动。”宋峥严肃地对他们说,公交上,任泽霖高亮的大笑和叶文穗噗嗤的笑声引来大爷大妈或好奇或慈善的注视。
开学后,节日喜庆的色彩寡去,春日的澎湃掀起。任泽霖内心也很澎湃,他将第一次从好哥们宋峥身边独立出去,虽然再抄宋峥的作业将会很困难,但毕竟能和叶文穗一个班!
如他内心所料,文科成绩不分上下的两人果然被分到了二部文科最强班—皓月班。当然宋峥还是在理科的火箭班,不过两班就隔一条走廊。任泽霖下课就往火箭班窜,手中拿着破破烂烂的英语完形填空,老师抓到就说是问宋峥英语题目。任泽霖社交广泛,在火箭班也是混的风生水起,清秀的外表和幽默的性格也让他在女生偏多的皓月班备受欢迎,故被特封为外交大使——偶尔偷偷给火箭班的男生皓月班女生的联系方式。
宋峥如泰山不移,下课就沉浸在刷题,任泽霖认真问题才会停下笔来。不过下午和晚上的大课间则如闪电般瞬移到皓月班,叫任泽霖到操场去打羽毛球,篮球或者乒乓球,身后跟着同样屁股坐不住的火箭班的男生。晚自习踩点回班,面色潮红,身上都是一身臭汗。任泽霖情况特殊点,他身上是香的——来源于皓月班女生的熏陶和每天沐浴露洗澡的好习惯。
宋峥就这样独自在臭味冲鼻的火箭班鏖战两年,排名亦如泰山不倒,在这个小有名声的高中已经是稳上国家最好大学的水平了。
任泽霖白日少了宋峥的约束,起落较大,偶尔高居榜首,偶尔二十名徘徊。叶文穗很稳定,没掉出过前十,不过也没拿过榜首,最好成绩是第五名。
虽然换班了,宋峥还是和任泽霖一个寝室,由于皓月班住宿的男生就任泽霖一个。回到寝室的第一天,任泽霖贱贱地贴在宋峥旁边,和另一个室友玩起三人叠叠乐,宋峥无奈叹气:“你不是我哥吗,怎么和我弟弟一样。”
任泽霖粗野地拍在宋峥的肩膀上:“谁是你弟弟了,我特么是你爹”,任泽霖感到宋峥僵住了,扭头望去,他发现宋峥的神色突然黯淡下来,任泽霖敏感地察觉到他应该是想起父亲。
于是他摇了摇宋峥的肩膀:“宋大哥,别生气,你是我哥是我弟都行—反正你才是我们寝大爷呢。”
宋峥又笑着说没事。其实他神色的黯淡还是因为班主任找他谈话——问他要不要参加竞赛,以他的水平,完全可以提前上最好的高校。他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胸膛,那里挂着一枚父亲的警徽,他一直随身带着。最终还是以“希望更稳当”的理由拒绝了。
谁少年时没有宏远的志向,绚烂的幻想。可宋峥不行,宋峥的父亲是警察,父亲的父亲是警察,虽然没有自己一定要当警察的道理,但是那份沉甸甸的荣耀和使命,同样很难放下。
任泽霖不知道这些,他有点心虚也有点愧疚,选择无偿帮宋峥带早饭——宋峥有晨跑的习惯,早上跑步时,他就先买好早饭然后放在教室宋峥的位置上,任泽霖心里暗骂宋峥那时的冷脸绝对是演的,目的是让心地善良的自己为他带早餐。不过还是一天天地带,估计都把宋峥惯出习惯来了。
很快这个烦恼就解决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任泽霖发现宋峥的座位上开始多了很多份早饭,他提过其中一袋闻了闻,惊骇地嗅到了少女淡淡的馨芳——还好没有叶文穗的。
然后任泽霖就不买早餐了,开始和宋峥一起晨跑,只是先行一步到宋峥位置上薅走多余几袋,丰厚的早餐吃得任泽霖结实了很多,长了很多肌肉,然后两班的课间又多了展示肌肉的任式节目。
时光就这样飞逝,还有半年高考了。再不正经的人目光也闪烁着破釜沉舟的光芒,除了任泽霖——他是真的孩子气,没人陪他闹就生气。于是宋峥晚上发现自己狭窄的床板不知什么时候挤下了两个人,然后他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最终选择无为而治沉沉睡去。
高考两个人也是挤在一张床上,但各自藏着心思。
然后那一年,某理科风云人物选择公安院校提前批次,某文科风云人物早在年初通过知名音乐学院艺考并以高分入围。而平日不温不火的叶文穗的高考成绩被屏蔽了,以省前十成绩被首都大学录取。
“家里人希望我当警察。”别人问起宋峥只是这么简单地回答。同一届火箭班的同学私下里问起任泽霖关于宋峥的一些事,一向笑嘻嘻的任泽霖沉默了很久,然后说:“那人就是个傻子,我知道他做什么都会非常认真的,但我不甘心啊,我为他不甘心,他明明可以是那龙凤,为什么非要做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