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章 春日邮差与受伤的斑鸠
铜绿爬满老邮筒的清晨,陈默的帆布手套总被黎明前的露水洇出褶皱。
他蹲在邮局后巷分拣信件时,第五根手指总会蹭到邮包夹层里的薄荷膏,那是去年冬天替王婶家猫崽包扎抓伤时剩下的,铁盒边缘还凝着点暗绿色膏体,像块冻住的春天。
“啪嗒“。牛皮信封坠进信箱的声响轻得像片羽毛。
陈默的拇指在收信人地址上顿住,蓝紫色墨迹被雨水晕成模糊的涟漪,“天堂路37号“的“7“字拖出细长的尾巴,像谁在雨里摔了一跤。
发件人栏的“林晚“二字却力透纸背,最后一笔竖划刺破纸纤维,在背面留下浅白的伤痕。
他摸出钢笔,在信封背面写下“查无此址“,笔尖悬在“陈默“两个签名般的退件标记上方时,巷口的梧桐叶忽然沙沙作响,废弃花房的铁皮屋顶漏着天光,檐下阴影里蜷着团灰扑扑的东西,像团被揉皱的废纸。
斑鸠右翅的羽毛粘成血痂时,陈默才发现它左爪少了根趾甲,雨丝从破瓦缝里漏进来,在它颤抖的脊背上织出银色的网,他解下围巾垫在搪瓷盆里,薄荷膏的凉气混着铁锈味漫上来。
斑鸠突然挣扎着啄向他指间的信封,泛黄的牛皮纸上,“陈默“二字被雨水泡得发胀,墨色正顺着指节往下淌。
“疼就轻点。“他轻声说,不知道是对斑鸠还是对自己。
纱布缠到第三圈时,巷口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陈默抬头望去,只见爬满蔷薇的矮墙后掠过片白色衣角,像朵被风吹散的蒲公英。
林晚把第三朵雏菊插进果酱瓶时,玻璃瓶底的信笺发出窸窣的叹息。她的指尖抚过“祖父亲启“四个字,钢笔尖在“天堂“二字上洇出小团墨渍,像夜空中漏了颗星。
楼下传来自行车链条的轻响,她慌忙扑到窗台,绿色邮包的一角正擦过爬满苔藓的砖墙,邮差的帆布手套在车把上晃成模糊的影子。
她抓起窗台的面包屑往楼下撒,才发现掌心全是汗。昨天深夜写的信还压在果酱瓶底,收件人栏空着,像只永远张不开的嘴。
自从三年前那场猩红热夺走她的声音,每个黄昏她都这样守着窗台,看绿色的影子掠过蔷薇,把没说出口的话全泡进墨水里。
暮色渗进花房时,陈默才注意到斑鸠脚边有片新鲜的面包屑,全麦的质地,边角整齐,不像野鸟能找到的食物。
他顺着面包屑往墙根看,发现块薄荷草编的小环卡在砖缝里,草叶间还沾着点淡紫色的花粉——那是蔷薇的碎屑,和今天下午矮墙后闪过的衣角一个颜色。
斑鸠突然扑棱着翅膀,用残缺的趾甲刮擦信封背面的“陈默“二字。
陈默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他在巷口捡到只断翅的麻雀,母亲说受伤的鸟儿总记得第一个碰它的人。他摸出钢笔,在退件标记旁画了只歪歪扭扭的斑鸠,翅膀上特意留了道空白,像道等待愈合的伤口。
林晚收到退件时,天刚擦黑。牛皮信封上的“查无此址“被雨水冲淡了些,背面的斑鸠画得笨拙却认真,翅膀下隐约有行小字:“阿缺伤口结痂了,它总啄你的字迹。“
她的手指在“阿缺“二字上停住,那是她今早给花房里的斑鸠起的名字——左爪缺了趾甲,多像永远少了句话的自己。
果酱瓶里的雏菊突然晃了晃,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原来除了祖父,还有人会给阿缺包扎,会注意到它缺了根趾甲。
她摸出信纸,笔尖在“天堂“二字上犹豫片刻,忽然转向背面,用极小的字写下:“薄荷草环是给它消肿的,谢谢你。“
写完又觉得不妥,划掉“谢谢“,换成片压得极薄的薄荷花瓣,夹在信纸里。
陈默再去花房时,斑鸠脚边多了个铁皮小盒。打开来,里面是整齐码放的药棉,还有块用蜡纸包着的薄荷糖。糖纸边缘有细密的齿痕,像被谁用牙齿小心咬开又重新包好。
斑鸠歪着头看他,左爪踩着片雏菊花瓣,嫩黄的颜色落在它灰扑扑的羽毛上,像滴落进深潭的月光。
他忽然想起下午分拣信件时,看到封寄给“天堂收“的信。发件人是林晚,收信人栏写着“祖父“,地址栏却空着。
当时他犹豫了很久,最后把信塞进自己的邮箱,他知道有些信永远到不了天堂,但或许可以暂时存放在人间。
暮色漫进花房时,陈默坐在破木椅上,看斑鸠啄食糖纸上的碎屑。
远处传来蔷薇枝条刮擦砖墙的声音,像谁在轻轻叩门。他摸出钢笔,在林晚的退件背面画了片窗台,窗台上有个插着雏菊的果酱瓶,瓶底压着封未寄出的信,收件人栏空着,像片等待候鸟的天空。
林晚在窗台发现退件时,月亮正爬上蔷薇花枝。信封背面的窗台画得太像了,连果酱瓶上的裂纹都一模一样。
她颤抖着翻开信纸,里面掉出片干透的薄荷叶,叶脉间夹着行极细的字:“你的雏菊总比别人开得早。“
她忽然想起今早插花时,特意选了朵半开的雏菊,花瓣上还沾着露水。原来有人会注意到这些,在绿色邮包掠过的瞬间,在她以为无人注视的黄昏。
她摸出信纸,这次不再犹豫,笔尖落下时,窗外的梧桐叶忽然沙沙作响,像无数只小小的手,在为她鼓掌。
陈默离开花房时,怀里揣着林晚的回信。牛皮信封上没写地址,只画了只衔着雏菊的斑鸠。
他知道这封信永远无法投递,但此刻巷口的风带着薄荷的清凉,蔷薇的香气漫过矮墙,像谁无声的叹息。
远处的钟楼敲了七下,暮色中的小镇开始亮起灯火。陈默跨上自行车,邮包夹层里的薄荷膏蹭到林晚的信,散发出若有若无的清香。
他不知道的是,在爬满蔷薇的窗台上,有个女孩正把新写的信塞进果酱瓶,瓶底的薄荷花瓣和他画的窗台重叠在一起,像两片终于相遇的拼图。
斑鸠在花房里发出细碎的啼鸣,左爪踩着陈默画的斑鸠,右翅拂过林晚的薄荷草环。春夜的雨丝又开始飘落,打在铁皮屋顶上,像无数封未寄出的信,在时光里轻轻叩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