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4章
在外务工的人统统涌回乡村小镇,新年的农村是格外热闹的,但热闹总是短暂的,短暂的像梦一样,当一觉醒来,看见父母都已经偷偷离开时,康晓娅哭了好大一场。
稍微大些康晓娴一直与父母聚少离多,倒没那么伤感,抹干了眼泪后,轻车熟路地回到了幺婶家,电视里反复回播着春晚节目的精彩集锦,没过一会,林尚贤就又听见了那首《相约一九九八》了,她喜欢上了听这首歌,她唱歌不好听,但在干活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哼着,于是哼着哼着,康晓雪便在这旋律里学会了走路。
等女儿能撒丫子开始跑了以后,天气又暖和起来了,林尚贤便把康晓雪放进了背篓,提着大包小包,走上了回娘家的路。
没打水泥的乡间小路走起来慢,背上的女儿已经有些重量,加上手里大包小包行李,林尚贤开始后悔自己不该省这点车费。
孩子在路上尿了,尿布没兜住,顺着背篓淌了林尚贤一身,等终于看到那山腰间的瓦房时,背上的汗味尿味糅杂在一起,林尚贤自己都受不了。
“你也要去广东?”院子里,林母正端着米羹喂着板凳上的孙女,一听这话,脸立刻垮了几分,“你干嘛不让你婆婆带晓雪?”
“我婆婆那边就一个人,已经三个娃了,哪里顾得上晓雪嘛!”林尚贤把洗好的尿布甩干往竹竿子上搭,“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几个嫂嫂,你这里加上爸和我嫂子三个人,再怎么也比我婆婆松快些。”
“我松快的到哪里去,地里那么多活等着人做,你再看看林子苑又是这个样子,我哪里顾得过来?”林母说着,语气又尖锐了几分,“当初我让你过继给你哥哥嫂嫂你又不干,死活要自己留着带,那你倒是带啊,现在又把孩子给扔我这儿来了!”
“妈!”厨房里忙活着的陆霞探出头来,打断了婆婆,转头对弟妹道:“尚贤,你去就是,晓雪在这儿,我一定会好好养着,你不用操心。”
林尚贤知道嫂子的心软,也觉得自己利用嫂子的心软很卑劣,没敢回过头去看她,只低声嗯了一声。
长板凳上坐着的林子苑咿咿呀呀的笑着,眼神呆滞地望过来,林尚贤看着,越发觉得她可怜,多漂亮的一个姑娘,就这样烧坏了脑子。
把晓雪放这儿,或许子苑也能多个伴,林尚贤在心里这样安慰着自己,想减轻些自己的心理负担。
要赶火车,陆霞四点多便把晚菜端了上来,林尚贤简单刨了两口,给康晓雪换了新的尿布,然后又喂了米糊,接着抱在怀里,想给孩子哄睡着。
康晓雪今天似乎成心要和她对着干,平时吃饱了抱在怀里拍一拍,没出一会儿准开始打盹,可今天也不知怎么着,拍了半天,孩子都瞪圆了眼睛在四处张望。
分针滴答答的一路赶着绕圈,林尚贤没法了,把孩子塞给了陆霞,“嫂子你哄着吧,她待会就要睡了,我得走了,待会赶不上车了。”
康晓雪瞪大了眼睛看了舅妈半天,琢磨来琢磨去也不觉得不熟,哇地一声哭出来。
孩子平时也爱哭,林尚贤是听惯了的。可今天的哭声,听着格外撕心裂肺,格外震耳欲聋。她不敢耽搁,背上行李,逃也似的跑了。
“你路上注意安全。”陆霞忙喊着,手忙脚乱地哄着怀里的孩子,“不哭不哭,舅妈在,舅妈在。”
小孩子全然听不见这安慰,只贪恋着母亲迅速消散的气味,哭的愈发不可收拾。
火烧一样的夕阳也觉得这声音实在吵闹,忙躲到山下头,天便很快黑了下来。
阔别两年,深圳比记忆里好像又繁华了些。
宾馆里,林尚贤抓着听筒犹豫了半天,不敢按下拨号键。
若电话那头晓雪听到她的声音,一定会哭的。
见她站在这里发呆,旅馆老板娘有些不耐烦,“你到底打不打?不打别占着电话啊。”
“啊?”林尚贤回过神来,对上老板娘略有些不爽的眼神,尴尬一笑,“不好意思,我不打了。老板娘,你有没有纸笔?借我一下,我写信好了。”
老板娘无奈翻个白眼,从抽屉里拿出纸笔来,“信纸两毛钱一张,笔用完还回来。”
两毛一张,怎么不去抢。
林尚贤想呛回去,但硬生生给咽了回来,这是深圳,是大城市,自然什么都要钱。
她很快说服了自己,掏出一块钱递过去,要了五张纸和一只笔,回到自己屋里,点着台灯写了一夜。
工厂老板和她闲聊了几句,很快就办好了手续,还是原来的工资,还是原来的岗位。然而那车间主任的办公室,早已经有别人坐了进去。
在家待了两年,手速慢了下来,但林尚贤很快就重新适应过来,因为她只有不断地让手里有事做,才能用忙碌冲淡一些对女儿的思念。
康家闵收到信以后,打电话来和她吵了一架,怪她狠心,就这样丢下女儿。但林尚贤由他闹去,人都到深圳了,哪里还有回去的道理。
一个半月后,国庆,林尚贤拿到了久违的工资。
广东夏秋季节的变化不明显,但水果摊上已经开始摞起柚子来,金黄透亮,香气逼人。她拎上两个,又买了两盒月饼,坐上去江海镇的大巴。
工地上,难得休假,男人们扎了一堆打牌。康家闵手气并不好,输了一上午,吃过饭便下了桌,窝在自己的床板上在旧日历上瞎写着字。
老邓从外面放完水回来,贼兮兮笑着朝他这边走过来,“康家闵,外头有惊喜。”
工友们一听这话,耳朵一个个的竖起来,“惊喜?啥子惊喜?”
老邓忙去把要探头出去的兄弟拉回来,“你去没得用,是人家家闵的独家惊喜。”
看老邓笑得越发的贼,以为他又要做什么恶作剧,康家闵翻了个白眼,“一边玩去!”
“哎呀,狗在哄你!”老邓龇着个牙整个人压下来,搭在他肩膀上,“你出去看两眼,没得惊喜我是你儿!”
有人按捺不住好奇,已经起了两步去门口张望,随即拍着巴掌大笑着回来,“惊喜,大惊喜!”
康家闵也被钩得好奇起来,把笔放下往板房外面走,走两步又觉得是他们合起伙来逗自己,“我看你们是闲得抠脚——”
工地荒地上,林尚贤穿着一身碎花上衣,高腰牛仔裤衬得她腰线婀娜,看着丈夫憨傻的样子,忍不住笑出来,“怎么,你是大姑娘上花轿,还要我请好几道嘛?”
“啊?”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妻子一副容光焕发的模样,康家闵有些愣神,嘴角不自觉地往上扬,但很快他又反应过来,这人不该出现在这里,她应该在家乡照顾着母亲和女儿。想到这儿,康家闵硬生生把嘴角给压了下去,“你来做什么?”
“我国庆放假啊,休息五天呢!”林尚贤提了提手中的东西,笑着对着窝棚那边吼道:“老邓,你跑那么快做啥子!东西拿进去大家分着吃!”
“得嘞得嘞!”屋里老邓听见这吆喝,又贼兮兮笑着跑出来接过林尚贤手里的水果,那袋子不经实,这一经手,柚子就从破开的袋子底部跑了出来,骨溜溜滚好远,两人看着老邓去追柚子的样子,都忍不住一笑。
“你来做啥子?”康家闵很快又将笑意敛了回去,“你要去深圳,你要去大城市!女儿你都不要了,还来看我这个瓜皮老男客?”
“啧啧啧,这个柚子酸溜溜~”老邓把柚子捡回来,咂着嘴摇着头憋笑着往板房里走。
“柚子涨不死你!”老邓路过时,康家闵忍不住一巴掌拍他胳膊上,荒地上就剩下两人,他随即又有些尴尬。
再多的气话,看着眼前聚少离多又难能相见的人,怎么也都烟消云散了,但康家闵也说不出什么甜言蜜语,就只干楞在原地,憋不住笑。
“我挤了两个小时的大巴才到你这个破地方,黄疸水都给我吐出来了,你要是不欢迎,那我回深圳了哈!”林尚贤佯怒着转身要走。
“诶——,你走啥子嘛!”康家闵赶紧上前拉住妻子,“进、进去坐坐?”
“耶,莫进来莫进来!”里面的工友听见这话赶紧喊起来,“我只穿了条窑裤儿!”
里面说着,随即是一阵哄笑,林尚贤看着丈夫笑道:“你们里面全是大男人,我就不进去了,你去收拾收拾东西,跟我走。”
“去哪儿?”
“去定间宾馆,我们出去住几天。”
国庆假期,两人就这样腻歪了几天。收假后,回厂里的路上,遇上堵车,车子走走停停,吐的林尚贤反酸。
这难以言喻的坐车体验,让她不爱往江海跑。于是过节放假的,便只有康家闵到深圳去找她,等她下次再来江海时,已经是一年半以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