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9章 忘记曲
老者突然悲恸欲绝的嘶吼,如同杜鹃泣血,在寂静的废墟斗室里回荡。他枯槁的手指死死指着断岳腰间玉牌上那点早已干涸的暗褐血迹,浑浊的老泪瞬间决堤,混合着脸上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
“这是我师弟的令牌,怎么会在你手上?你杀了他?!”
跟之前和睦的样子简直是判若两人,不知是不是什么功法的副作用?
咆哮声中,老者仅存的左臂猛地抬起,枯瘦的手指并拢如剑,一股凌厉无匹、饱含着悲痛与杀意的音波气劲瞬间凝聚指尖,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直刺断岳咽喉!这一击,快逾闪电,含恨而发,竟是存了同归于尽的死志!
断岳瞳孔骤缩!《万相真经》赋予的恐怖反应力在生死一线间爆发!他根本来不及解释,身体如同鬼魅般向后急掠!同时右手闪电般拂过腰间!
“锵——!”
一声清越的刀鸣,并非出鞘,而是刀鞘格挡在那凝聚音波气劲的指尖前,发出的金铁交击之声!
轰!
气劲炸开!断岳被震得气血翻腾,连退三步才稳住身形。刀鞘之上,留下一点深陷的指痕!
“前辈!误会!”断岳冰冷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此令牌乃谷外一垂死前辈所赠!他言明此乃琴王谷秘钥!晚辈亦是方才得知其上有血!绝非晚辈所为!”
然而,老者此刻已被巨大的悲痛和仇恨冲昏了头脑,哪里听得进去?他双目赤红,状若疯虎,左手再次抬起,更为狂暴的音波气劲疯狂汇聚,整个破败的斗篷都无风自动!
“休得狡辩!纳命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谷主爷爷!住手!”
一直蜷缩在琴案后的盲女猛地扑了过来!她看不见,却异常精准地抱住了老者仅存的左臂,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拖住!声音带着哭腔和巨大的恐惧:“不是他!不是他!琴音…琴音告诉我…他身上…没有长老爷爷的怨念。的怨念!只有…只有很深的…很深的悲伤和…和要烧毁一切的恨!不是他杀的长老爷爷!谷主爷爷!你醒醒!”
盲女的声音如同清泉,带着一种奇异的、直抵人心的力量。老者疯狂凝聚的音波气劲猛地一滞!他那双被仇恨和泪水模糊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紧紧抱着自己手臂的盲女,又看向对面神色冰冷、却并无半分闪躲或心虚的断岳。
时间仿佛凝固。
老者眼中的疯狂和杀意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无边的悲痛和茫然。他剧烈地喘息着,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了冰冷的墙壁上。那只抬起的手无力地垂落。
“不…不是他…?”他喃喃自语,浑浊的泪水无声滑落,“我师弟他…不是他杀的…那…那到底死在了谁手里…连…连尸骨都…都…”
巨大的打击和自责如同山岳压下。他为了求援断臂而逃,却没能救下任何人,甚至连最亲近的师弟如何惨死、死于何人之手都一无所知!强烈的悔恨和无力感瞬间吞噬了他残存的意志。现如今神子也越来越差,很容易忘记一些东西。精神状态越来越差了,前一秒发生的事情他后一秒可能就已经不记得了。
他猛地站起身踉跄着冲出门外,身影迅速消失在废墟的阴影和夜风之中,只留下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绝望至极的悲鸣,在空旷的山谷中久久回荡。
不管刚刚的事情他都记得与否。对这位心丧若死的老人而言,都已不再重要。他来此,或许只是想在生命最后时刻,确认一个结果,无论真假。如今结果未明,支撑他的最后一点心力,也耗尽了。
断岳站在门口,夜风吹拂着他额前的发丝,冰冷的目光望着老者消失的方向,心中并无太多波澜。世间的误会与悲苦太多,他背负的,早已沉重如山。多一个,少一个,于他而言,并无区别。
他转身,回到屋内。
他的目光落在屋内一张破旧的木桌上。那里,静静地放着几样东西。
一块古朴的令牌,与他腰间那块形制相似,但纹路更加繁复,透着岁月沉淀的气息——是谷主令牌。
几本用油布仔细包裹的、边缘磨损的册子——琴王谷核心的音律功法和阵法秘籍。
还有一张字条,墨迹未干,显然是老者仓促所留:“此物,托付于你。望…善用之。”
断岳沉默地拿起令牌和秘籍。入手沉重。他走到盲女面前,将那些秘籍递了过去。
“我对音律气法,一窍不通。”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在你师父那里学习数日,仍如听天书。此乃琴王谷之物,物归原主。”
盲女怯怯地抬起头,用耳朵“看”着断岳的方向,又“看”向递来的秘籍。她犹豫了一下,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了那几本沉甸甸的册子,紧紧抱在怀里。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正是去而复返的谷主。他的脸上泪痕已干,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近乎麻木的疲惫。他看着盲女怀中的秘籍,仅剩的左手不自觉地微微颤抖着。最终,他还是伸出手,从盲女手中接过了那些册子,动作缓慢而沉重,仿佛捧着千钧重担。
“现在…谷中之人,百不存一。”谷主的声音沙哑干涩,如同枯木摩擦,“老夫听闻…你要替那老友…向魔教讨还血债?”他浑浊的目光落在断岳脸上,带着审视,“那是…自然最好不过。”
他顿了顿,似乎在积攒力气:“只是…与流云剑派约定的…讨魔擂之期…尚差一些时日。还得…麻烦小友…在此地…暂住一段时日。”他的目光转向抱着琴瑟缩在一旁的盲女,“至于你所说的炼器…老夫这女徒…名唤‘弦音’。是当年…老夫从谷外带回来的弃婴。她虽目不能视,却天生灵觉超凡,能‘听’到常人不可见之物之‘音’,于‘气’之一道…更是…万中无一的奇才。”
被点名的弦音害羞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梳理着自己蓬乱的长发,细声细气地说:“哪…哪有师傅说的那么重…弦音只是…只是能感觉到一点点…”
“今日…就到此吧。”谷主似乎耗尽了心力,疲惫地挥了挥仅存的左手,“老夫…先带你们去歇息之处。虽…简陋,总好过露宿废墟。”
他转身,佝偻着背,步履蹒跚地在前引路。断岳抱起依旧昏迷的长风,沉默跟上。弦音抱着她的琴,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穿过断壁残垣,绕过倾倒的巨柱。谷主的声音在夜风中断续传来,带着无尽的苍凉:“如今…谷中…算上老夫与弦音,还有被老夫关在后山禁地的…疯癫师弟…统共…二十三人…皆是这十几年来…陆陆续续…从外面捡回来的苦命孩子…或是…无处可去的流浪武者…那一辈的长老…只剩下老夫和…那个因强行弹奏‘断魂引’…被反噬而神志不清的师弟了…”
最终,他们停在了一处院落前。相比周围的废墟,这座屋子只是屋顶破了个不大的洞,墙壁还算完整。
“就…这里吧。”谷主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屋内景象出乎意料。外面破败,里面却收拾得异常整洁。一张简单的木床,铺着干净的草席和被褥。一张桌子,两把椅子,甚至墙角还点着一盏小小的油灯,散发着温暖的光晕。显然是有人精心打理过。
断岳将长风轻轻放在床上,盖好薄被。少年呼吸平稳,只是惊吓过度,睡得深沉。
安置好长风,断岳转身,却发现谷主并未离开。他依旧站在门口,昏黄的灯光将他佝偻的身影拉得很长。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此刻正平静地、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断岳的腰间——注视着那柄从未出鞘、只沾染过赤面阎罗鲜血的漆黑短刀。
“谷主,还有事?”断岳的声音冰冷。
谷主的目光依旧定格在那刀鞘之上,仿佛能穿透皮革,看到里面沉寂的锋芒。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沧桑:
“这刀…好用吗?”
断岳微微一怔,随即缓缓摇头:“自那日…用它了结了我师父的性命,沾染了他的血后…它便一直在此鞘中沉睡。”他低头,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冰冷的刀鞘,“未曾用过。亦不知…它究竟有多‘好用’。”
谷主闻言,那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他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目光穿透油灯的微光,如同实质般钉在断岳的眼底深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没用过…就好。”
“记住…”
“此刀若出鞘…”
“必见血光!”
“老夫…只望你那刀锋之上…”
“染的…”
“唯有魔教之血!”
“再无其他!”
话音落下,谷主不再多言,深深地看了断岳一眼,那眼神沉重如山,仿佛将整个琴王谷最后的期望都压在了那柄未出鞘的刀上。然后,他佝偻着背,转身,步履沉重地融入门外浓重的夜色之中,只留下那如同诅咒又似祝福的话语,在简陋的斗室里久久回荡。
断岳站在床边,低头看着腰间的短刀,又抬眼望向门外无边的黑暗。油灯的火苗在他冰冷的瞳孔中跳跃,映出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刀鞘冰凉,沉寂无声,却仿佛能听到里面那名为“复仇”的凶兽,在无声地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