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最是深情留不住
闻言,小太监弓着身子快走回来,跪下:“皇上。”
“抬起头来。”
他略微抬头。
“你宫里何时来了这么个眼生的?”
她看他一眼,回头朝皇上笑道:“他啊,是新从御膳房调来的,上次皇上来,多吃了两口的梅花糕,正是出自他之手,妾身想着,既然皇上喜欢,不如就留下他,来日,皇上若是惦念,也能来重华宫不是?”
皇帝龙心大悦,当即拉过她在旁边坐下:“哈哈哈!满宫里也就你把争宠二字这么明目张胆地说出口了。”
楚云笺故作幽怨,又眨眼破功笑了出来:“这是争宠吗?这分明是妾身待陛下的心呢。”
十九岁的女儿家活泼俏皮,又是倾城之貌,不说皇帝,只怕天下没几个人能不动心的。
不知何时,伪装成小太监的秦慕宵退了下去,直到殿中一片静谧,守夜的大太监福正也在门内睡熟。
重华殿里,蜡烛又熄了两支。
楚云笺挑帐子出来,感到熟悉的气息,没有多言,只身前去偏殿。
“保证无碍?”
秦慕宵去了伪装,黑暗里,唯有月光透过窗纸,隐隐打出他的轮廓。
“放心,没有解药,他们醒不来。”
“淑妃怎么回事?”
“在宫中多年,有心腹是自然的,严防死守之下,不知道也是难免。”
“我不是说这件事。”
她上前两步,思索片刻,伸出手去。
意料之中地,手落入他温热的掌中,连带着整个人都向前了几分,靠在他肩头。
略微低沉却又清朗的笑从他喉间溢出,抬起另一只手,将她整个人抱紧了些:“又有什么事求我?”
这若是往常,她必然心下不悦,推开他,再赏个耳刮子,但此刻,她无暇顾及其他,只微微撑起身子,抬起头,感受到他并不清晰但却不言而喻的温和:“你我的事,只有新芽和新桃知道,新桃今日出宫给他们爹娘上香,我怕……”
他轻轻拍拍她的背,再开口,语气再没了轻松:“好,我让人去找,也回去调查一番,免得是我身边的人——我先去了。”
他明白新桃对她的重要。
新桃年长楚云笺三岁,早在她与他相识之前,新桃便是姐姐一样的存在,虽然和新芽是亲姐妹,可新桃行事稳重,谨慎周全,入宫时候,吃不上饭,冬日里也没有炭火,都是新桃靠着为人处事之能才活下来。
在她不像如今这样游刃有余的岁月,新桃和新芽陪她同历风雨。
这样泄密了便是十死无生的事,她并不担心她们背叛,只怕她真的出了意外。
“嗯,”她内心略微安定,“若见到她,便把她带回来。”
“放心。”
他松开她,往她手里塞了个小瓶子,转身没入夜色。
把解药放在殿中,无色无味的解药随香烟弥漫,不到早上,瓶子已然空了。
皇帝上朝去,只觉得神清气爽,口中念叨着难得的好觉。
他年岁大了,后宫之事也不及年轻时候,怀上皇子公主的更是不多,只有年轻美丽的面孔让他略微有些兴趣。
楚云笺口中夸赞着陛下是真龙天子,必然内外兼修,千秋万岁,笑意盈盈地打发他上朝,而后就去沐浴。
正午时候,皇上没来,封赏却是流水一般到了。
金银玉器,首饰衣衫。
是褒奖,也是昨夜的补偿。
新芽习以为常,不必过问她,将这些东西收入库房,进去伺候她用膳。
“都出去。”
其他宫女纷纷行礼离开,只剩下新芽一人,她放松了下来,招呼她坐下:“吃些吧……那混蛋答应了我会把新桃带回来,你也不必太担心了。”
新芽坐下来,拿起筷子又放下:“姑娘……我了解她,姐姐绝对不会把这些事说出去的,死也不会!一定,是睿王身边出了事!”
“我知道——只怕他们对新桃做些什么。”
若真如此……新桃只怕没有命在了。
“姑娘……”
新芽也明白了她的牵挂,低下头去。
她拍拍她的肩,夹了一块鱼给她:“好了,也未必如此,也许,真的是那混账那边出了事,或者,是咱们宫里的细作发现了蛛丝马迹。”
还有……淑妃有孕,确实是进可攻退可守,但仅仅如此就来告发她,也显得太过冲动,还是说,当时那个动作确实别有深意。
目光下移,瞥到了自己的腹部。
之前……和秦慕宵也有个孩子,可惜被皇后算计没了,她也伤了身子,直到现在也不见身孕。
秦慕宵也是为此生了气,把朝堂上陈家的事捅了出来,如若不然,皇后也不能那么快进了冷宫。
可这宫里的争斗是永远不绝的,她如今不过才十九岁,皇帝老了,皇子们年轻,夺嫡之争越来越激烈。
要么卷进去,不得安宁,不得好死,要么,就结束这一切。
思虑万千时候,瞥见新芽欲言又止的神情,她瞬间笑起来,揪揪她的脸:“吞吞吐吐,和我还有不能说的?”
新芽揉揉脸,看她一眼,慢悠悠开了口:“不是,话说回来,姑娘……真的不见见齐……成王吗?”
昨日秦慕宵来,旁的也就罢了,只那一句“姓齐的回来了”便叫她失了神。
秦慕宵一缸醋就这么灌了下去,闹腾了好几个时辰。
此刻,又听新芽提起,她脸上的笑消失了。
新芽的语气更轻了些,人却靠近:“姑娘……就连睿王都知道,我就更明白了,更何况,成王是那样好的人呢,若是想,庆功宴上,也许能见一见。”
“好了。”
她放下筷子,头也不回地转身而去。
重华宫中,只有路上的雪被扫开,树下,空地,积雪光洁如新。
她说雪如明镜,映日月之光。
只是看见雪,总叫人想起三年前分别那日。
但不见雪,又是天地荒芜,心里更是惦念。
他原本很好,失去后,便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好。
人总是难以忘却离别,更是难以割舍原本属于自己的美好。
见不见的……
他还是他,我却非我。
身上骤然一暖,厚实的狐裘披在身上,新芽扶着她,看一眼,自责难以抑制:“姑娘,是我不好,再吃点东西吧,昨天本就没休息好。”
“嗯。”
一顿饭索然无味,天倒是先一步黑了,让人厌烦的是皇帝又来了,吃吃喝喝,殿门一关,拉着她躺在榻上。
好在她对侍寝已经自有应对之策,秦慕宵醋劲不小,她也乐得不用伺候那老头子,忽悠人的药用起来得心应手,拖一会,等药效发作,梦里什么都有。
“爱妃可知,成王不日将回京了。”
她心头一震,脸上却装的平静淡然。
“前朝之事,妾身怎么能知道。”
“是吗,”皇帝精明的眼一垂,抬起她的脸,“朕记得,爱妃和他也算是青梅竹马,从前更有婚约在……”
“陛下……这是在乎妾身?”说罢,不等皇帝接话,立刻起身道,“陛下是真龙天子,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儿,妾身自然仰慕,至于婚约,是先母在世时定下,人总是着眼当下的,陛下就不要和慈母之心计较了。”
她满眼敬仰,拉起皇帝的手轻轻摇晃,娇俏女儿家正是惹人怜爱的时候,皇帝心头一软,搂她入怀:“爱妃说的是啊……既然如此,庆功宴,爱妃就陪朕一道吧。”
老不死的,试探个没完没了!
心里如是想着,面上却是更加娇憨可人:“庆功宴,又要拘礼,又有一大堆朝臣,妾身才不想去呢……到时候宴饮应酬,陛下肯定吃不好,妾身就留在重华宫,给陛下准备宵夜如何?”
“爱妃有心了。”
皇帝说了几句,声音渐渐走低,没多久便入了梦乡。
楚云笺也不装了,起来去偏殿。
黑暗中,她沉默不言。
入宫,情非得已,虽然一开始饱受折磨,但是借着秦慕宵,也是多次化险为夷,如今……他回来了。
怎么办……齐久臻,若是知道她入宫真相,必然难以接受。
他已经没了爹娘……也没了她,他什么都没了,好歹要留个念想。
目光透过黑暗,远望京城外的方向,西北方有一座寺院,名云霞寺。据说此处签文符纸最是灵验,寒来暑往,络绎不绝。
庭有三千石阶,曾有传说,前朝辰王妃为辰王命悬一线,药石无灵,辰王遍寻天下宝物仍不得救爱妻性命,悲哀之际,上云霞,三步一跪,九步一拜,主持感念其心,予平安符一道,辰王妃转危为安,二人携手。
有此传说,门庭若市。
齐久臻出征前,她前往云霞寺烧香,求签一道。签文大凶,上言:易水河畔别死生,孤城遥望北雁关,可叹权贵非得已,来路无心于掌间。
解签时候,方丈满眼悲悯。
别的不懂,但易水河畔她却明白。齐久臻此一行只怕有去无回。
既然求神,自然要信的。
三千石阶,愿郎君英勇奋战,衣锦而归。愿郎君一生顺遂,若来日注定分离,也能跨越生死,天各一方便是。
“这平安符……你……”
他接过去,眼眸震颤,难得失了分寸,拉住她上下打量。
“傻阿笺,没有它,我一样会安然归来……”
她拿回平安符,绑好,挂在他身上:“可有它,我才能心安,你要贴身带着,不许离身。”
“当然,”他当即把符塞进衣服里,抬起头,和石阶上的她四目相对,“我一辈子都戴着。”
雪落眉间,伸手,六瓣花自掌中融化,风雪渐浓,团团柳絮扑落,发也斑白。
“下雪了,快回去吧,不必送我……记得给我来信。”
他拉住她的手,驱散掌中寒意,少年将军眉目炽烈,便是日月也不及他半分。
那年别时,想到那不吉的签文,似是已经料到今日结局,莫名地眼中含泪,悲从中来,回握住他的手。
“阿臻哥,不论如何情形如何,你拿着符,就知道,我想说的话,今日便都说尽了。”
“别说傻话,到时候孝期已过,天地也不能再阻止我们。”
他上前一步,俯身抱住她。
“快回家吧,别着凉了,不必送我出城……等我回来,还有事求你答应呢。”
松手,后退。
风雪无情,模糊了他远去的样子。
那日云霞寺上下皆白,正如香烟缭绕,模糊了过往与未来的一切。
她久久不动,回首间,屋子里已然有了一丝亮光。
天快亮了。
一滴温热落在手上,绽开滚烫的花,一朵,两朵……
她确实想见他。
很想。
很想。
想什么也不顾了,和他说说这三年的思念和委屈,问问他伤可重吗,平安符可有用,可为你挡下死劫了吗。
告诉他,她其实写了很多封信,只是都散在烛火上了。她养成了求神拜佛的习惯,求他平安,求他平安……永远平安。
冬日好冷,什么时候才能过去。
去到我们本该拥有的幸福上去。
手帕擦去天明的泪,戴上那温和又俏皮的假面,送了该死的仇人离开。
君夺臣妻,皇权巍巍,砸在人身上,还要恶心地让她委曲求全。他也配为天子吗?
她杵在门口,扫视着重华宫的一切。
若天有道,便叫天雷滚滚,除去世间暴虐污浊。
若天无道,便不拘草莽英雄,平尘世不平之事。
若无人,那便让她来。
“娘娘!不好了!”
她猛地看向来人,小宫女跪了下来,泪如雨下,颤抖的手指指外面:“娘娘……新桃姐姐……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