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碎珠劫
暮春的风裹着未落的梨花掠过长廊，我攥着袖口的曼陀罗纹样，看富察贵人指尖的金护甲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槿汐今早刚在各宫小厨房散布的“曼陀罗致滑胎“传言，此刻正化作她眼中的利刃，剜向我战栗的喉间。
“沈答应好手段啊。“她的护甲划过我领口的珍珠璎珞，十二颗东珠应声而落，在青石板上滚出细碎的哭腔，“听闻你让槿汐告诉碎玉轩的厨子，说皇后娘娘赏的燕窝里该掺些曼陀罗花瓣？“她忽然捏紧我的下巴，丹蔻几乎掐进我的皮肉，“怎么，是嫌皇后娘娘子嗣太盛，还是觉得皇上的雨露太厚？“
周围的宫女太监霎时屏息，我看见景仁宫的掌事姑姑躲在廊柱后，帕子掩着嘴却掩不住眼底的兴味。前日我在御花园拾到皇后遗落的玉佩，原是想借机亲近，却不想这枚刻着曼陀罗花纹的羊脂玉，竟成了富察贵人手中的刀。
“贵人明鉴......“我的声音混着珍珠碎末卡在喉间，膝盖重重磕在凸起的砖石上，绣着并蒂莲的裙摆被踩进泥里。富察贵人抬脚碾过一颗珍珠，乳白色的碎屑溅在她月白缎面绣鞋上，像极了去年冬日我在雪地里踩碎的梅花——那时我刚入宫，以为踩碎的只是落花，却不知每一步都在为今日的狼狈铺路。
母亲临进宫前塞给我一方绣着“忍“字的帕子，说“忍一时风平浪静“。可当富察贵人扯烂我半幅茜素罗裙，露出膝头因跪久而生的淤青时，我忽然明白：在这深宫里，没有恩宠做盾牌，连“忍“都成了奢侈的体面。碎珠满地，如同碎了满宫的目光——咸福宫的小厦子在捂嘴偷笑，钟粹宫的宫女们交头接耳，连路过的老太监都在用拂尘扫珍珠时，故意将碎屑扫向我的伤口。
“没人撑腰就敢兴风作浪？“富察贵人甩来一巴掌，翡翠护甲在我脸颊划出红痕，“你以为散布几句谣言，就能让皇后娘娘的赏赐变成催命符？告诉你，这宫里的流言啊——“她俯身揪住我的头发，让我直面她鎏金头饰下的狠戾，“从来都是扎向无主的浮萍。“
喉间泛起铁锈味，我盯着她耳垂上晃动的东珠坠子，忽然想起槿汐说过，富察家的女儿从小就戴着比别人大两倍的珍珠，为的是在选秀时第一眼被皇上看见。可此刻这珍珠映着她扭曲的面容，竟比慎刑司的枷锁还要狰狞。
“娘娘，慎刑司的人来了。“富察宫的宫女突然出声，我浑身血液瞬间凝固。长廊尽头转来青灰色衣角，两名戴枷的太监抬着朱漆刑凳，铜环碰撞声惊飞了檐角的麻雀。富察贵人松开我，指尖拨弄着护甲上的红宝石：“既然敢咒皇室血脉，那就去慎刑司尝尝拶刑的滋味如何？听说新做的檀木拶子，最能让细皮嫩肉的答应们学乖。“
刑凳落地的闷响震得我太阳穴突突直跳，膝盖早已没了知觉，只能任由两名太监抓住胳膊。槿汐不知何时挤到前排，她发间的银簪歪得不成样子，眼里满是血丝：“沈小主只是心疼皇后娘娘凤体......“话未说完，就被富察宫的嬷嬷甩了一记耳光。
“心疼？“富察贵人冷笑一声，从袖中抽出一卷明黄绸缎，“巧了，本宫刚从皇后娘娘那儿领来懿旨——“她展开绸缎的动作慢得像在拆一封断头信，“说近日有人在宫中散布不祥之言，着令富察贵人代为查访。沈答应，你说这是不是天意？“
明黄绸缎上的朱砂批注刺得我眼眶生疼，那字迹分明是皇后身边女官的笔体。原来从捡到玉佩的那一刻起，我就掉进了别人早就织好的网——皇后借我之手散布曼陀罗的流言，再借富察贵人之刀除我灭口，既能坐实“曼陀罗不祥“的传言，又能除去一个试图攀附的低位答应。
“慢着。“
清越的嗓音如碎玉投壶，惊得所有人齐齐转身。碎珠堆里，我看见沈眉庄扶着宫女的手款步而来，月白织锦外罩着攒珠蹙金对襟褂子，腰间的玉坠随步伐轻晃，竟比富察贵人的东珠还要温润三分。
“富察姐姐这是做什么？“她抬手替我拂开额前乱发，指尖擦过我脸颊的伤痕时，袖口的百合纹样扫过富察贵人的手背，“不过是个小答应，值得劳动姐姐动刑？“
富察贵人的脸色瞬间难看起来，她与眉庄虽同属贵人位分，却因家世稍逊半分，向来对这位济州协领之女礼让三分：“沈贵人有所不知，这丫头竟敢咒......“
“咒什么？“眉庄忽然提高声音，惊得廊下鹦鹉扑棱着翅膀叫起来，“本宫今早还见皇后娘娘赏了她两匹蜀锦，难不成皇后娘娘会赏一个咒自己的人？“她转身看向呆立的宫女们，“你们说，是不是啊？“
咸福宫的小厦子立刻低头：“奴才什么都没听见......“钟粹宫的宫女们也纷纷附和，方才还沸沸扬扬的长廊，此刻只剩梨花落在碎珠上的簌簌声。富察贵人攥紧绸缎的手指关节发白，我看见她袖口的曼陀罗刺绣与我裙上的纹样交叠，像两簇即将燃尽的鬼火。
“既然是场误会......“眉庄从腰间解下一个绣囊，里面装着晒干的茉莉花，“就请富察姐姐让个路吧。本宫还要带沈妹妹去太医院，你瞧她这伤......“她指尖轻轻抚过我脸颊，看似温柔，却在袖中偷偷塞给我一块碎银，“若是留了疤，皇上见了可要心疼的。“
富察贵人的目光骤然冷下来，“皇上？“她上下打量我狼狈的模样，忽然笑出声来，“沈贵人莫不是忘了，这位沈答应进宫半年，皇上连她名字都未必记得。“她猛地扯过我的手腕，将我推向刑凳，“今日不教训她，日后怕是要骑到各位小主头上作威作福了！“
就在我以为手腕要被掰断时，远处忽然传来尖细的唱喏：“皇上驾到——“
鎏金步辇转过九曲桥，明黄伞盖下，玄色龙袍的一角被风掀起。富察贵人的手猛地松开，我踉跄着摔进碎珠堆里，掌心被割出数道血痕。皇上掀起轿帘的瞬间，我看见他腰间挂着的玉佩——正是我前日“捡到“又“归还“的那枚曼陀罗羊脂玉。
“这是做什么？“皇上的声音带着几分不耐，目光扫过我破烂的裙裾和满地珍珠，忽然定在我掌心的血迹上。富察贵人立刻福身，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委屈：“皇上明鉴，这沈答应散布不祥之言，咒皇后娘娘的赏赐......“
“哦？“皇上挑眉，指节叩了叩手中的玉佩，“朕记得，皇后前日还夸这曼陀罗纹样别致，特意让内务府多制了些赏赐下去。怎么，到了富察贵人这儿，就成了不祥之物？“
长廊瞬间静得能听见梨花落在金銮步辇上的声响。富察贵人的脸色由红转白，额间渗出细汗：“皇上恕罪......臣妾只是担心皇后娘娘凤体......“
“皇后的凤体自有太医院操心。“皇上忽然走下辇来，俯身捡起一颗珍珠，在指尖揉了揉，“倒是富察贵人，最近宫里流言四起，你身为一宫主位，不该多管管自己宫里的奴才？“他松开手指，珍珠再次滚落在我脚边，却比之前亮了几分，“比如......乱嚼舌根的毛病。“
这话如同一记闷雷，富察贵人踉跄着后退半步，身后的宫女们纷纷跪下。我攥着眉庄给的碎银，忽然明白皇上为何会在此刻出现——那枚玉佩根本不是皇后遗落，而是皇上故意放在御花园，等着看哪些人会借机生事。而我，不过是他棋盘上一颗用来引出棋子的弃子。
“沈答应，起来吧。“皇上的声音忽然温和起来，他伸手替我拂去肩上的梨花瓣，指尖掠过我锁骨处未被扯烂的曼陀罗刺绣，“朕记得你喜欢读《女戒》，明日让内务府送些笔墨去碎玉轩，好好抄些经书，也好清静清静心。“
这是警示，亦是恩典。我强撑着起身，膝盖传来的剧痛让我险些跌倒，却被皇上伸手扶住。他身上的龙涎香混着梨花香袭来，我忽然想起选秀那日，他也是这样笑着问我名字，那时我以为是一世荣光的开端，却不知是走进了金丝牢笼的第一步。
“谢皇上。“我福身时，看见富察贵人攥紧的拳头里渗出血来，她指甲上的红宝石蹭掉了一块，像极了我掌心的伤口。原来在这宫里，从来没有真正的赢家，有的只是猎物和猎手，今天我是猎物，明天或许就能成为猎手，但永远逃不出这盘桓着流言与算计的棋局。
皇上离开后，长廊恢复了往日的冷清。槿汐扶着我往碎玉轩走，路过富察宫时，听见里面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和怒骂：“一群废物！连个没爹没娘的小答应都对付不了......“
“小主......“槿汐忽然哽咽，从袖中掏出半块桂花糕，“您从早上就没吃东西......“
我推开糕点，看着自己映在水池里的脸：左颊红肿，嘴角渗血，发间还沾着梨花瓣。可眼底却有团火在烧，那是被碎珠硌伤时，从骨缝里钻出来的东西。母亲教我“忍一时风平浪静“，却没告诉我，当连“忍“都成了奢侈时，除了咬碎牙齿往肚里咽，还能磨尖自己的爪牙。
夜长深宫，我坐在桌前铺开皇上赐的澄心堂纸，磨墨时故意让墨块撞击砚台，发出清脆的声响。槿汐在一旁收拾被扯烂的华服，忽然轻声说：“小主，今日在长廊，奴婢看见钟粹宫的宫女往富察宫方向去了三趟......“
墨汁滴在纸上，晕开一朵漆黑的曼陀罗。我想起皇上腰间的玉佩，想起皇后批注的懿旨，想起富察贵人颤抖的指尖。原来这流言从来不是无本之木，而是各怀心思的人共同织就的网，而我，不过是第一个撞上网的雀儿。
窗外传来夜莺的啼叫，我提起笔，在纸上落下第一笔：“《女戒》有云：'夫者，妻之天也......'“墨迹未干，我忽然轻笑，将纸揉成一团扔进炭盆。火光映着我掌心的伤，竟比富察贵人的红宝石还要鲜艳。
这一局，我输在无依无靠，输在误判人心。但下一局——我盯着炭盆里渐渐蜷曲的纸团，看曼陀罗纹样在火中化作灰烬，忽然明白：在这深宫里，要想不被流言吞噬，就得先成为流言的主人。
槿汐将修补好的华服挂上衣架，月光透过窗棂，在曼陀罗刺绣上织出银色的网。我吹灭烛火，任黑暗漫过全身，却觉得从未有过的清醒。富察贵人以为踩碎的是我的体面，却不知她踩碎的，是我对“忍“字最后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