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0章 远走
光华大学经济学院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带着油墨特有的微涩气息,落在王海生略显凌乱的桌面上。窗外是帝都七月流火的天,蝉鸣聒噪。他盯着通知书上“金融学硕士”几个烫金小字,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纸张边缘。没有预想中的狂喜,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近乎疲惫的笃定。
考研这场战役,对他而言,远非一场纯粹的学业攀登。本科四年,学生会主席、创业联合会会长的光环之下,是无数次挑灯夜战与心力交瘁。他用近乎严苛的规则架构和高效执行,将学生组织打理得井井有条,赢得了赞誉,也榨干了自己的课余时间。课堂、事务、会议、活动……
时间被切割成精确的碎片,连喘息都带着计划表的味道。金融专业课的基石,是在通宵处理完创业大赛后勤危机后的清晨,灌下两杯浓咖啡,强撑着精神在阶梯教室后排垒砌起来的。这份录取通知,更像是对他过去四年极限压榨下,那份未曾熄灭的学术执念的补偿与认可。
研究生的生活,并未因身份的提升而变得从容。光华的金字招牌下,是更艰深的理论、更前沿的模型、更激烈的同侪竞争。王海生像一台精密调整过的机器,高速运转。他不再满足于课堂,而是主动参与导师主持的宏观经济研究课题,泡在数据库里挖掘海量信息,用复杂的计量模型验证政策传导机制。
图书馆顶层的经济史专区成了他新的据点,明代的“一条鞭法”白银货币化与当代全球货币体系的内在张力,北宋“交引”制度与金融衍生品的雏形关联……这些跨越时空的规则比较与反思,悄然沉淀为他思维深处的独特养料。
然而,象牙塔的围墙终究隔不断市场的脉动。2010年的A股市场,经历着金融危机后的修复与躁动。创业板开板的喧嚣犹在耳边,中小盘题材股轮番表演。王海生账户里那沉寂许久的36万元(本科期间通过精准把握几次波段操作积累的“战果”),如同蛰伏的火山,再次感受到地壳下奔涌的热流。他自诩已非当年那个仅凭论坛狂热就敢孤注一掷的莽撞少年。他拥有更系统的金融知识,更娴熟的技术分析工具,更深谙行为金融学揭示的群体非理性。
他将这次操作定位为“理论指导下的实践验证”,目标锁定在几只他深度研究过基本面、技术面也呈现突破形态的新兴产业小盘股上。杠杆,这个曾经让他栽过大跟头的魔鬼,被他以“风险可控”、“放大效率”的名义,再次小心翼翼地请了回来。
初始阶段,一切如教科书般完美。精准的切入点,凌厉的拉升,账户数字以令人心跳加速的节奏攀升。他甚至在研究生院的小范围交流会上,不动声色地分享过自己的“逻辑”,引来几道钦佩的目光。那一刻,理论、实践、市场验证似乎达成了完美的统一,一种掌控规则的智性优越感油然而生。
风暴来得毫无预兆。一则关于某新兴产业政策可能调整的模糊传闻,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起初并未引起太大波澜,王海生基于自己的政策分析框架判断为噪音。然而,恐慌如同瘟疫,在信息不对称的散户群体中急速蔓延。
技术图形上坚实的支撑位,在汹涌的抛盘面前脆弱得像一层薄冰。他引以为傲的“止损纪律”在连续的无量跌停下形同虚设。追加保证金的通知如同催命符。他试图用更复杂的期权策略对冲,却如同在泥石流中试图架设精巧的栏杆,瞬间被冲垮。
仅仅不到半个月。当王海生最后一次被期货公司强行平仓的通知短信惊醒,窗外天光微亮。他浑身冰冷地坐在电脑前,屏幕上是交易软件惨淡的界面。账户余额:102,568.37元。36万的本金,如同烈日下的冰雕,蒸发得只剩下这刺眼的六位数。那曾经支撑他理论优越感的K线图,此刻像一张咧开嘲讽大嘴的鬼脸。
挫败感并非排山倒海,而是一种缓慢的、冰冷的渗透。它冻结了血液,麻痹了神经,抽空了身体里所有的力气。他枯坐了整整一天,没有愤怒,没有懊悔,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荒谬感。
那些厚重的金融理论典籍堆在桌角,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精心构筑的规则城堡,在市场的混沌洪流面前,再次被证明不过是精致的沙雕。他甚至想到了向阳镇修车铺里那枚沉入臭水沟的警徽,想到了父亲塞给他的冰冷扳手。兜兜转转,他似乎总在规则的门槛上跌得头破血流。
接下来的日子,王海生陷入了一种近乎停滞的沉寂。他按时上课,完成导师布置的任务,但眼神里失去了往日那种锐利的光芒,像蒙上了一层灰。股市账户被他彻底清空、注销。
银行卡里剩下的十万零两千多块钱,被他转入了另一张从未绑定过任何投资软件的储蓄卡。这张卡,连同那张印着“鹏城”字样的机票,被他一起塞进了钱包最里层的夹层。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个决定,包括父母。只是在一次例行通话中,他对电话那头的母亲林娟说:“妈,学校这边课题快结束了,我想出去走走,看看南方的企业。”电话那头传来小芽儿咿呀学语的声音,还有父亲王建在背景里敲打铁器的、沉闷而规律的“铛…铛…”声。林娟絮叨着让他注意安全,王建在挂电话前,只低沉地说了一句:“在外头…手脚勤快点,眼里有活。”
鹏城,八月的空气黏稠滚烫,饱含着海风的咸腥和无数电子元件散发出的、若有似无的臭氧味道。王海生走出宝安机场,热浪混合着巨大的引擎轰鸣声扑面而来,瞬间将他包裹。
眼前是宽阔得令人心慌的深南大道,车流如炽热的金属洪流奔涌不息,道路两旁是拔地而起、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目阳光的摩天楼群,充满了一种野蛮生长的、令人窒息的能量感。这里没有帝都的厚重底蕴,没有象牙塔的宁静致远,只有赤裸裸的速度、效率和生存法则。
他拖着简单的行李箱,按照手机地图的指引,换乘地铁,再转公交,最终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华强北。甫一踏入这片传说中的“中国电子第一街”,所有的感官瞬间被淹没。
目之所及,是望不到头的电子商城:赛格、华强、新亚洲……巨大的招牌鳞次栉比,闪烁着俗艳的霓虹。商城内部,如同蜂巢迷宫,狭窄的通道两侧挤满了密密麻麻的柜台。每一个不足五平米的格子间,就是一家微型“公司”。
空气中混杂着焊锡的焦糊味、新塑料的刺鼻气味、汗味、快餐盒饭的味道,还有无数种电子元件本身散发出的、难以名状的金属与化学气息。巨大的噪音如同实质的墙壁:柜台老板用夹杂着潮汕口音、湖南腔调的普通话声嘶力竭地报价、砍价;顾客操着天南地北的方言讨价还价;打包封箱的胶带撕拉声刺耳不绝;小推车在瓷砖地上摩擦发出的尖锐噪音;音响店里震耳欲聋的试音碟……所有声音汇聚成一股永不停歇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声浪洪流。
王海生站在赛格电子市场入口的人潮中,像一叶误入涡轮的小舟,被汹涌的人流推搡着前进。他的目光扫过那些柜台:堆成小山的电阻电容集成电路;闪烁着红绿光芒的LED灯带;琳琅满目的手机外壳、数据线、充电宝;最新款的平板电脑拆机屏;还有那些他完全叫不出名字、形状古怪的芯片和模块……信息如同爆炸的碎片,以每秒数兆比特的速度冲击着他的视网膜和耳膜。
他试图去理解那些贴在柜台玻璃上、写满型号和价格的密密麻麻的标签,如同天书。这里交易的规则简单而直接:型号、数量、价格、交期。没有PPT,没有商业计划书,没有估值模型。效率就是生命,信息差就是利润,现金就是王道。
一种巨大的晕眩感和渺小感攫住了他。他那十万块钱,在这里连一个像样的柜台押金都不够。他那套在象牙塔里锤炼出的规则思维、宏观经济视野,在这片充斥着焊锡味和现金交易的原始丛林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如此……可笑。
他在华强北附近一个叫“沙尾”的城中村落脚。狭窄的“握手楼”几乎遮蔽了天空,楼道里终年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廉价外卖的气味。租下的单间不足十平米,一张铁架床、一张掉漆的桌子、一个塑料衣柜就是全部家当。
没有空调,只有一台旧风扇在床头苟延残喘地摇头,吹出的风都是热的。夜晚,楼下大排档的喧闹、隔壁情侣的争吵、楼上搓麻将的哗啦声,交织成一首永不落幕的城中村交响曲。
王海生没有急于“创业”。他像一个最底层的学徒,开始了笨拙的“田野调查”。每天,他泡在华强北的各大电子市场里,从一个柜台晃到另一个柜台。他不买东西,只是看,只是听。他厚着脸皮,用尽量谦卑的语气向那些忙碌的柜员、小老板搭讪:
“老板,这个MTK6235的芯片,现在拿货什么价?量大能优惠多少?”
“靓女,你们家这种Type-C的充电线,拿一箱走深圳湾(指香港)报关方便吗?”
“阿叔,我看隔壁那家同型号的屏,报的价比你低五毛哦?”
起初,迎接他的是不耐烦的白眼、敷衍的应付,甚至直接的无视。他的北方口音和过于“学生气”的谈吐,在这个讲究“快、狠、准”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扎眼。但他不气馁。
他记下听到的每一个型号、每一个价格、每一个渠道术语(“港水”、“国行”、“统货”、“散新”、“原装拆机”)。晚上回到蒸笼般的出租屋,他就着昏黄的灯光,将白天收集到的零碎信息分门别类记录在笔记本上:芯片价格波动、热销配件型号、不同柜台的优势品类、物流渠道的时效与成本……汗水浸湿了纸页,字迹常常晕染开。他试图在这片信息的汪洋中,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一叶扁舟可以下锚的缝隙。
一次偶然的搭讪,让他认识了老陈。老陈在赛格三楼有个不起眼的柜台,主要做手机维修配件和一些通用型IC芯片。
他五十多岁,精瘦,皮肤黝黑,手指关节粗大,带着常年焊接留下的焦黄色。他看王海生连着几天在他柜台附近转悠,问的问题虽然外行,但眼神里有一种不同于普通“炒货仔”的认真。
“后生仔,看你像读过书的,跑来这里‘食尘’(吸灰尘)做咩啊?”老陈用带着浓重潮汕口音的普通话问,递过来一瓶冰凉的矿泉水。
王海生接过水,道了谢,没有隐瞒:“陈叔,我想……做点小生意,但不懂行,先来学学。”
“学?”老陈嗤笑一声,指了指周围喧嚣的环境,“这里不是学校,是战场!学费贵得很!”他打量着王海生洗得发白的T恤和磨边的牛仔裤,“有本钱吗?”
王海生犹豫了一下,低声说:“不多,十万。”
“十万?”老陈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摇摇头,“在关外(深圳关外工厂区)开个小作坊押金都不够!在华强北?租个像样的档口押一付三加喝茶费(指给物业或地头蛇的好处费)就没了!还想拿货?”
他顿了顿,看着王海生并未退缩的眼神,叹了口气,“后生仔,心气高是好事,但在这里,先学会‘执生’(随机应变、求生存)吧。真想入行,不如先找个档口打工,包吃住,还能学点真东西。比你自己瞎撞强。”
老陈的话像一盆冷水,但浇灭的是王海生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他接受了现实。几天后,在老陈的介绍下,他在华强电子世界二楼一个专做蓝牙模块和无线模组的柜台,找到了一份“帮工”的活。老板姓黄,福建人,精明干练。包住(其实就是柜台后面隔出的一个仅能放一张折叠床的储藏间),包两餐盒饭,月薪两千二。
工作内容琐碎而繁重:清点库存、打包发货、跑腿送货(主要在华强北片区)、接待询价的散客、按照老板给的报价单打电话给上游询价、记录流水账……从早上九点市场开门,到晚上八九点甚至十点收市,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王海生收起了研究生所有的光环和思维习惯,把自己彻底清零。
他学着用计算器快速敲出总价抹掉零头,学着用最简洁的行业术语沟通(“A7模组有没?要500PCS,今天能出?”),学着在拥挤的人流中快速穿梭送货,学着忍受老板因为一点小差错而毫不留情的斥责。
最煎熬的是晚上。当卷闸门“哗啦”一声拉下,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他蜷缩在柜台后那张散发着霉味的折叠床上。铁架床硌得骨头生疼,隔壁柜台隐约传来的电视声、老鼠在天花板夹层里奔跑的窸窣声清晰可闻。
汗水浸透了廉价的凉席。他睁着眼睛,望着头顶昏暗的、布满蛛网的节能灯管。白天里听到的无数型号、价格、客户的需求碎片般地在脑海中翻腾。他强迫自己不去想那失败的36万,不去想光华大学的课堂,不去想“经世济民”的校训。他只想一件事:如何在这个弥漫着焊锡味和生存压力的格子间里,活下去,并找到那一丝微弱的光。
笔记本,被他藏在折叠床的褥子下面。在老板和同事都睡下后,他才会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亮,偷偷翻开。记录的内容,从最初的市场观察,渐渐变成了更具体的“生意经”:
“黄老板今天批了1000片RTL8763B蓝牙5.0模组给楼下做耳机的老李,单价¥8.5(含税),老李上周拿还是¥8.8。黄老板的上游是东莞的‘鑫发电子’,我打电话询过价,他们给黄老板是¥7.9/片,量大(5K以上)可谈至¥7.7。利润空间约¥0.6-0.8/片。老李的耳机厂在龙华,规模不大,月用量大概3-5K片。关键:鑫发的交期稳定,一般3天。”
“下午来了个印度客户,要找低功耗的WiFi+BT二合一模块,用于智能家居传感器。点名要ESP32系黄老板没现货,临时打电话问了几家,报价混乱(从¥18到¥25都有),交期也说不准。客户最终没下单。痛点:小批量、特殊型号的现货供应和稳定渠道。或许…是个机会?”
“跑腿去赛格七楼‘晶芯电子’取货(200片STM32F103),听到他们业务在电话里吵架,好像是香港那边一批‘散新’的MCU被海关扣了,客户催货催得急。‘散新’(翻新或渠道不明的货)价格便宜但风险大,‘原装’货稳但价格高、交期长。很多小厂在赌。”
“午饭时听隔壁柜台小工抱怨,他们老板囤了一批某品牌手机的老型号拆机屏,本以为能赚一笔,结果新型号一出,老屏价格暴跌,现在压在手里亏惨了。信息滞后和库存风险,致命。”
汗水在纸页上晕开,字迹有些模糊。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专注而疲惫的脸。这方寸之间的折叠床,成了他淬炼商业直觉的熔炉。鹏城的第一课,不是宏大的战略,而是最底层的生存法则:信息差、供应链、现金流、风险控制。
每一个微小的发现,都在他心中悄然埋下一颗种子。十万块钱,在钱包夹层里安静地躺着,等待着破土而出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