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铁锈床架与水晶发夹
被孙萌萌半拖半拽地弄到宿舍楼下,喧嚣反倒更盛。空气里漂浮着各种洗涤剂的香味、汗水味和新塑料制品那种略显刺鼻的气息。家长们堵在楼梯口,像一道厚实的墙壁。他们的谈论声嗡嗡作响,混杂着行李箱轮子在地面滚动时发出的那种连绵不绝的嘎啦声浪,听得人脑仁发胀。
“啧,这后勤安排真是绝了!”孙萌萌踮着脚尖,试图看清公告栏上贴着的楼层宿舍分配表,嘴里不满地嘀咕,“放这儿不是添堵嘛!”
林小冉的目光穿过家长们晃动的肩膀缝隙,捕捉到公告栏下方残留的半张A4纸,上面只留下半个模糊的打印墨痕——“高一(7)班宿舍:5栋302”。她心里莫名地一紧。这个数字……和她中考数学的得分一样带着某种不祥的预兆。耳边是孙萌萌持续的絮叨:“我妈非说住校能培养独立……我看她是想过二人世界!小冉你呢?”
“我?”林小冉的目光还黏在公告栏下方那片污渍上,那像是一块陈旧干涸的血迹,也可能是饮料渍,“我爸妈说……路上太远了。”她没有详细解释那需要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赶公交的两个多小时车程。一种细微的麻刺感顺着皮肤蔓延。
孙萌萌大大咧咧地揽住她的肩:“远好啊!住校多自由!想几点睡就……”她的豪言壮语被一阵刻意加重的行李箱轮子摩擦地面的刺耳噪音粗暴打断。
陈薇不知何时已经抵达她们身后。她拖着她那只在混乱人群中依旧纤尘不染的裸色小拉杆箱,箱体材质在不太好的宿舍楼楼道灯光下反射出一种柔润但坚硬的光泽,与她新换上的米白色小羊皮平底鞋一起,无声地划开一条通道。几个正费力搬运被褥卷的家长不由自主地向两边让开。陈薇目不斜视,脊背挺直,高跟鞋踩在布满岁月刮痕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轻快笃笃声,清晰地压过了周围的嘈杂。她越过还在努力踮脚的孙萌萌和林小冉,径直走向狭窄陡峭的水泥楼梯,那副笃定的姿态,仿佛她脚下不是昏暗油腻的宿舍楼梯,而是铺着红毯的晚宴通道。
“显摆给谁看……”孙萌萌对着那抹消失在楼梯拐角的米白身影撇了撇嘴,做了个夸张的鬼脸,随即拽了拽林小冉的手肘,“快快快!再磨蹭咱们的顶层阁楼就得被公主大人霸占成她的独享城堡了!”
通往三楼的楼梯更加狭窄、更加阴暗。墙壁不知是多少年前刷的油漆,大片地剥落,露出底下灰白粗糙的腻子层,污渍像藤蔓一样沿着转角向上攀爬,最后在楼道口正上方凝结成一块丑陋的、被油烟和潮气反复熏染浸透的黄褐色霉斑。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气息:浓重的灰尘味、残留劣质香水的甜腻、底层公共水房隐约传出的潮湿水汽,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像某种不祥的隐疾。她们刚爬到三楼平台,楼道深处便隐约传来争执的声音,带着一点克制的不耐烦。
“……这条件……不行,实在不行。学校就没考虑过……学生的隐私空间需求吗?还有这采光……”声音刻意压低,但依旧清晰,带着一种优越处境被冒犯的不满。是陈薇。
“哎,同学,每个宿舍都一样啊,我们也是刚……”一个明显是宿管阿姨的大嗓门解释着,背景音里还混杂着行李拖动和水龙头没关紧的滴答声。
“算了。”陈薇的声音突兀地打断,变得异常冷淡而干脆,“不麻烦阿姨了。”紧接着就是干脆利落的高跟鞋叩击地面的节奏,“笃、笃、笃”,不疾不徐地朝着走廊深处过来。
孙萌萌一把拉过林小冉,躲在楼梯转角挂满油腻灰尘的消防柜侧面阴影里。她凑到林小冉耳边,压低声音,带着幸灾乐祸的兴奋:“看戏看戏!肯定是碰了一鼻子灰……”
陈薇的身影很快出现在昏暗的走廊尽头。她依旧是那副无可挑剔的样子,只是此刻,那张精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冷淡的直线。当她走到302门口时,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直接伸手推开了那扇深绿色的、油漆斑驳的木门。楼道昏暗的光线争先恐后涌入门的缝隙,勉强照亮了门内拥挤局促的格局。
孙萌萌立刻拉着林小冉快步跟上,在陈薇走进宿舍的瞬间也挤了进去,仿佛生怕晚一秒门就会被施咒关上。
眼前的景象,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林小冉最后一点残留的侥幸幻想。302宿舍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小,还要旧。狭窄逼仄的空间被四张生锈的墨绿色铁制上下铺几乎完全填满。铁架子床老旧得触目惊心,焊接处布满暗红色锈迹,边缘斑驳掉漆的地方则成了更深的墨绿色,像是凝固多年的陈血。靠近门口那两张床架上甚至带着明显凹陷下去的印痕。房间里唯一的一扇窗户开得很高很小,镶嵌在发黄起皮的墙壁上端,像一个勉强塞进牢房的通风口。下午斜射的阳光艰难地穿透蒙着厚厚灰尘的玻璃,在空气中形成几道浑浊、带着无数飘浮尘埃颗粒的光柱,微弱地投射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非但没能带来暖意,反而更添一种破败和压抑感。
靠近窗边的下铺床位上,已经放好了一个深蓝色的、被洗得有些发白起毛的旧帆布包,以及一个叠得异常工整的米白色塑料袋,袋子表面没有任何标识,叠得四四方方,仿佛里面装的不是什么衣物,而是一件精密仪器。林小冉认出那是李静的行李。但她的人并不在宿舍里。
空气凝固了半秒。孙萌萌夸张地捂住嘴吸了口冷气:“……这床,半夜不会散架吧?”她转头看向唯一还空着的靠窗上铺——也是光线和通风相对“好”一点的位置,那离唯一的通风口更近,能稍微多获得一点飘进来的新鲜空气。
陈薇的目光扫过李静叠得一丝不苟的帆布包,眉头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仿佛在评估物品上携带的细菌等级。随后,她的视线落在孙萌萌准备扑过去的那个靠窗上铺,眼神瞬间变得更冷。
“没人愿意睡下铺是吗?”陈薇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里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审判官式的冷静陈述,“靠门的下铺,”她纤细白皙的手指向那张铁锈颜色最深、甚至能看出边缘有轻微形变的下铺,“灰尘大,没有隐私,人来人往。”然后指向靠窗的那个下铺,“阳光勉强晒到,”她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从李静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上掠过,“而且……”后面的话她没有明说,但那短暂的停顿和轻微上挑的语调,已经无声地表达了她的全部评判。
孙萌萌正准备爬上靠窗上铺的动作僵在半空,脸一下子涨红了,像是被陈薇精准扎破了某个虚幻的安全气囊。她猛地转过头,像只炸毛的猫:“谁、谁说的!下铺怎么了?有本事你也睡啊!”她把“睡”字咬得很重,目光挑衅地射向陈薇。
陈薇纹丝不动。她从那个极简的裸色小挎包里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银色卡夹,卡夹表面光滑得连个指纹印都没有。她慢条斯理地打开卡夹,两根保养得极好的、指甲边缘修剪得一丝不苟的手指,从里面抽出一张对折的白色硬质卡片。卡片被推到孙萌萌面前。孙萌萌狐疑地接过来,林小冉也下意识凑过去看。
那是一张打印精美的收据单。
明理中学公寓管理中心
业务项目:宿舍等级置换(四人间升级为双人间)
缴费金额:¥3000.00
(人民币叁仟元整)
最下面一行印着醒目的红色章印和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
收款时间清晰地标注着:今天上午十点十七分。
孙萌萌拿着纸条的手微微抖了一下,那股炸毛的气势像被瞬间戳破的气球,瘪了下去,只剩下僵直的尴尬凝固在脸上。她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一时竟发不出声音。
“所以,”陈薇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毫无波动的冷淡,她伸手从容地拿回那张收据,目光甚至没在孙萌萌惊愕的脸上多停留一秒,“我过来,只是确认一下,你们是不是真能在这……坚持到毕业。”她微不可查地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这间散发着灰尘和铁锈气息的拥挤牢笼,一丝几不可闻的轻哼从鼻腔深处逸出,那短促到几乎不易察觉的声音带着一种天然的高度差。“现在看来,”她嘴角弯起一个几乎没有弧度的、近乎嘲弄的微小角度,“祝你们好运。”
她利落地转身,动作没有丝毫留恋。高跟鞋踩在冰凉水泥地上发出的“笃笃”声比之前更加清晰、也更显疏远。她没有再回头看一眼这个狭小的空间和其中两个凝固的身影。那扇深绿色的木门在她身后不轻不重地关上,隔绝了所有光线和声音,也彻底带走了一种无形的、金钱构建起来的优越感光环,只留下一片死寂的灰。
那门合上时发出的闷响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了一两秒。浑浊的阳光里,尘埃的舞蹈从未停止。
孙萌萌依旧僵立着,手里仿佛还残留着那张白纸冰凉光滑的触感。三千块……她喃喃重复着这个数字,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两个字组合起来的份量,声音轻得像飘在浑浊光线里的灰尘颗粒。过了好几秒,她才如同大梦初醒般狠狠啐了一口,把所有的憋闷、不甘和一种被赤裸裸现实打击的狼狈发泄出来:“呸!有几个臭钱了不起啊!姐就不信了!不就上下铺嘛!睡!”她撸起袖子,带着一股破罐子破摔的壮烈气势,蹬掉脚上那双有点脏的运动鞋,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上,就要往离门口最近的那个铁锈斑斑、边缘甚至有些弯曲的下铺爬去。
“萌萌!”林小冉下意识地拉住她的胳膊,目光飞快地在剩下的两个下铺和李静的铺位之间扫过。靠窗那个下铺虽然稍好一点,但那叠得整整齐齐的塑料袋意味着它已被李静占据,不容侵犯。而靠窗的上铺……虽然位置高一点,离那狭小的窗洞更近一点,但需要爬过生锈的梯子……林小冉的视线落在那布满暗红锈迹、焊点粗糙的梯子横杆上,胃部一阵细微抽搐。
就在这时,宿舍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条缝。李静瘦削的身影侧身闪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搪瓷脸盆,里面盛着半盆水,肩上搭着一条洗得薄透发黄的毛巾。她依旧垂着眼睑,像是根本没看到宿舍里凝滞的气氛和孙萌萌欲爬铁架的姿势。她默默地走到自己的靠窗下铺,将水盆轻轻放在地上,拿起那条毛巾浸入水中。水很凉,因为宿舍楼没有通热水管道。她拧干毛巾时,冻得有些发红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机械地将潮湿冰凉的毛巾折了三折,然后极其仔细地将那叠得方正的米白色塑料袋上刚才进门时可能不小心沾染的一粒微尘拭去。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脊背挺直,无声地在这狭小拥挤的铁笼里划出了一道不容侵犯、拒绝理解的界限。
孙萌萌准备扑向靠门下铺的动作彻底僵住了。她那点刚刚积攒起来的对抗整个糟糕现实的悲壮勇气,在李静这种沉默、冰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自成壁垒的姿态前,显得如此脆弱可笑又无处落脚。她的手还攀着那张锈迹斑斑的下铺铁架边缘,冰凉的触感刺得掌心发麻。目光在空荡荡的靠门铁架上下铺和那个被李静隔离开的冰冷空间之间来回扫视,又看看那需要攀爬的靠窗上铺——空气中漂浮的尘埃在微弱的光柱里无所遁形,像一场荒诞不经的慢镜头雪崩。
林小冉感觉自己的喉咙被那混合着铁锈、灰尘、冰冷消毒水和微弱阳光气息的空气堵住了。她张了张嘴,干涩的嘴唇却吐不出一个字。原来,真正的选择只剩下两个了。靠门的下铺,或者——那架布满铁锈的梯子之上。
“呼——”孙萌萌突然长长地、用力地呼出一口气,这气息吹拂起她额前几缕乱糟糟的碎发。她抬起头,那双圆圆的杏核眼里没了刚才的炸毛,也没了那一闪而过的惊恐和憋闷,只剩下一种被逼到墙角的动物才有的、近乎粗粝的豁达亮光。她猛地转过头看向林小冉,眼睛亮得惊人:
“小冉!剪刀石头布?一局定生死!”
话音未落,她根本没给林小冉点头或拒绝的机会,右拳已经握紧举到了齐眉高,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挥了出来!手腕带动手掌在空中划过一道干脆的弧线,五指猛地张开!
一只平平伸开的手掌。
是布。她出了布!
林小冉完全是下意识地跟随着她的动作举起了手,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她弯曲的手指甚至还没来得及完全合拢成拳,只伸出了两根蜷曲的指节!一个仓促变形的、失败的……剪刀!?她看着自己摊开的几根指头和孙萌萌摊开的“布”,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
“哈!!布包住了剪刀!你输了!”孙萌萌爆发出今天第一声真正爽朗的大笑,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得意扬扬,猛地跳起来一把抓住林小冉的肩膀,用力把她推向那张布满锈痕的靠门下铺,“老天爷都不让你睡上面!快快快!你的福气床位!”
林小冉被她的力量推得一个趔趄,手本能地撑在冰冷的床沿上,锈迹粗糙的颗粒感咯着掌心。她怔怔地看着孙萌萌那因为大笑而生动起来的脸庞,又看看那张布满陈旧污渍的下铺——靠门,灰尘,毫无隐私……那是陈薇不屑一顾的垃圾位。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来,那情绪堵在喉咙里,酸酸涩涩的,不知道是委屈,是无奈,还是被这种简单粗暴命运分配的荒诞感击中。她终于明白孙萌萌的“剪刀石头布”根本是个陷阱——她根本就没想出别的,她笃定地要留下那个唯一剩下的“上铺”位置,用一个无赖的游戏把她推向那个“福气床位”。是保护?还是带着牺牲感的共犯?
李静拧干了毛巾,将那湿润冰冷的毛巾极其平整地挂在自己靠窗上铺的一处锈蚀不那么严重的床架横档上。水滴顺着毛巾粗糙的边缘断断续续落下,滴答、滴答,敲打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成为这狭小空间里唯一的背景音。她始终没有看任何人一眼,整个人像一道立体的影子,沉默地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窗洞透进来那片浑浊发灰的阳光斜斜地切过她的侧脸,勾勒出紧绷的下颌线。
孙萌萌已经把那个沉甸甸的帆布书包“哐当”一声扔在了那张铁锈凹陷痕迹最明显的靠窗上铺。硬质帆布砸在同样硬质的铁架和薄薄一层垫子上发出沉闷的回响。“就这儿了!”她宣布,声音刻意拔得很高,像是在给自己壮胆,也像在对这间宿舍宣告某种领地主权,“空气好!采光绝佳!顶配景观位!”然后夸张地伸展手臂做了个深吸气的动作。
林小冉的目光掠过李静放在床下洗得发白的大号帆布环保袋——袋口微微敞开,能看见里面塞得满满的似乎是晒干的咸菜玻璃瓶,瓶子和瓶盖的缝隙边沿泛着一圈黄白色的盐渍结晶,还有几本用透明胶带粘合书角的旧教材书脊露出来,又看向自己面前这紧贴门口、布满锈迹、毫无遮拦的下铺。一股冰冷的锈蚀气味隐隐约约地钻进鼻腔。她缓缓地,在那堆着自己同样陈旧的蓝色帆布包的下铺边缘坐下。铁架子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吱呀呻吟。冰冷和坚硬从单薄的被褥垫子下面透上来,顺着脊椎蔓延。一种难以言喻的隔膜感在三个女孩之间弥漫开来。
窗洞投下的那片浑浊阳光艰难地移动着,空气中的尘埃仍在无声而缓慢地沉降。宿舍里唯一的一盏旧日光灯灯管一端闪烁着微弱的蓝色萤光,挣扎了几下,终于彻底陷入了昏暗。房间里只剩那片浑浊不堪的光柱,像个垂死的、疲惫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