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银素镇偶尔也会迎来雪停,配上闲适的傍晚,那便是最为惬意的蓝调时刻。
同时也是银素镇人迹最多的时间段。
但温洅往往会避开傍晚出门。
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寻找自己、童年还有那个少年存在的痕迹,不过都是趁着不会碰上人的时候,因而淡蓝色的凌晨四点便是她最常出门的时间点。
这也与她被梦惊醒之后再也睡不着有关就是了。
其实童年的记忆已经模糊得快要看不清了,但那几个零零碎碎的梦境片段却尤为清晰。
银素镇的西北边有一片占地面积很大的针叶林,往深处走过大概一公里的路程,就能看见一小片平坦的空地,以及几个早已腐化的树桩。
温洅记得在梦里,他总带着她来到这片属于他们的秘密基地野餐,他会带着他妈妈给他们俩做的鱼肉三明治,两个小孩就坐在这几个树桩上,边吃三明治边听他讲镇上最近又发生了什么。
每每讲到与她父亲有关的事情时,他便会突然停下,沉默地看着她的眼睛,然后催促她快点吃完,他要带她去下一个地方玩了。
当时并不知道他这样做的原因,不过她现在大概能猜到些许原因。
因为在无数个午夜痛苦的梦境中,那个她称作父亲的男人总会在那个星期五下午回家,同质问他的母亲吵架。直至他抬手将母亲扇倒在地,然后冷漠地看了她们一眼,和门外的另一个女人一起离开。
母亲歇斯底里的骂着,用尽世界上最刻薄恶毒的语言,父亲的脚步声远去了,她看见母亲捂着脸压抑地哭泣,所有撕裂的痛苦与多年积累的愤怒、不甘和怨恨,化作母亲的拳打脚踢。
每到了这个时候,少年就会推开他们家的大门,拉着她逃跑。
她想,当她看着少年逆着光同她说着些什么的时候,她只能感觉到整个人轻飘飘的。
她注视着他下扬的嘴角,以及蓝色的漂亮眼睛里浓郁的、化不开的阴云。
温洅自己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她的臆想,还是过去真实发生的事情。实际上她没有十三岁以前的记忆,之所以会回到银素镇,除了梦里那个少年,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她从母亲的遗物里发现了一本日记。
那是母亲自杀前一个月写的。
里面没有太多有意义的内容,基本上都是一些字迹狂乱的情绪发泄,但日记的后半部分却记录着那些温洅不曾记得的往事,切切实实验证了他存在的真实性。
母亲写道:
“2025年1月13日阴
我像一个溺水之人突然上岸般,清醒了。
回想起这些年的种种,只觉得自己荒诞,为了那个男人变得癫狂,甚至还随意打骂我最亲爱的女儿…
那个孩子,我欠她太多太多…
自我带她从银素镇搬到这里,已经过去了十年啊,时间过得真快啊。
她也自己从一个小豆丁成长为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了。
可是我却没能为她提供可靠的避风港…
2025年1月20日阴
我的女儿好像病了。
她不再像以前一样甜甜的喊我妈妈了,变得好沉默,都不和我说话,眼睛里只有疲惫和空洞了。
我知道,那是因为我,也因为这座压力极大的城市。
这些年,她一个人在外面摸爬滚打,就像当年的我一样,只不过她坚强地挺过来了,而我没有。
生活的压力、丈夫的背叛还要再照顾一个小孩,我很快就被逼疯了,变成一个歇斯底里的疯女人。
对不起啊囡囡。
妈妈对不起你。
2025年1月29日阴雨
或许我不该把囡囡带离银素镇,那儿真美好啊,如果我不曾遇见那个男人的话。
不,没有这段荒诞的姻缘,就没有囡囡。
我只能怪自己不够坚强,如果当初他和那个小三走之后,我能担起责任照顾囡囡的话,一切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那时候的囡囡真快乐啊,她总喜欢穿着漂亮的衣服,问我“妈妈我好不好看”,我当然会说好看了,我们家小宝贝就是世界上最可爱、最好看的。
她听完开心地笑,然后去对门找那个蓝眼睛的男孩子玩。
我记得那是个混血的小男生,长得还行,给人的感觉很像夏天。
虽然没有我家囡囡好看,不过囡囡喜欢和他玩,我就勉为其难地接受了。
两个小屁孩每天都跑出去玩,根本看不见踪影,不过他总会把囡囡安全送到家,看囡囡笑得很开心,我也就没说什么。
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啊。”
母亲写到这里,日记本上多了几滴泪痕。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就好了。”
“2025年2月3日中雨
我也病了,病了好久好久啊。
囡囡看我的眼神好刺眼,隐隐约约我竟看到了那个男人的影子…
我知道,都怪我,怪我这个没用的妈妈…
听邻居说,这几年我对她很坏很坏。
或许我该走了。
2025年2月7日大雨
我想好了,再陪囡囡几天,我就不活了。
我是个累赘。
2025年2月12日暴雨
我给囡囡做了一桌子菜,还用我的嫁妆换了几万块钱,就放在她枕头底下。
今天,今天晚上我就去楼顶。
对不起啊囡囡,妈妈不能继续陪着你了。”
日记到这里就结束了,纸面上有许多风干的泪痕。
那天晚上,2025年2月13日凌晨三点四十二分,一声肉体与水泥路面相撞的声音,回响在落破的新华小区。
接着便是尖叫、警笛、警察上门。
等走完流程,她站在母亲的墓前,才有那种自己身边谁也不剩了的实感。
那天凌晨的猩红再一次在脑海里浮现。
那个温洅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的女人,就那样轻飘飘地决定了自己的一生,像羽毛一样,坠落,然后再也看不到了。
走回家的路上,她听见了许多来自邻居们的低语。
“喔唷这个小姑娘可怜得嘞,她妈妈疯了好几年了嘞,突然就跳楼了!她又没有爸爸,一个人可怜死了!”
“就是啊就是啊,我经常听见那个女人在家里面骂人嘞!她还打她女儿!还闹去人家单位,小姑娘工作都丢掉了嘞!”
“那我只能说她妈妈自己死掉也算她的好事。”
“诶!话不能这样讲,缺德知道不!”
温洅眼底一片青黑,麻木地回家收拾了行李,离开了新华小区。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打开母亲的遗物,找到了那本日记。
来自心灵的疾病,以及多年的麻木让她无法确认,面对母亲的离去,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
她也再无法从日记的那些文字里读到什么了。
连自己都快放弃自己了,温洅能做的,就是像行尸走肉一般,活着。
直到那个闷热的夜晚,她再一次从少年离去的梦境中惊醒,情绪溃败,泪水如决堤般汹涌地流淌。
她缩在衣柜里,一如当年父母吵架时恐慌、无措,泪流满面。
当浑浑噩噩的混沌消散过后,清醒时,她已经站在跨海大桥上了。
冰冷刺骨的寒风吹动温洅苍白的睡衣裙摆,像浪潮般一下一下地拍打在她腿上,似乎在催促她回归大海的怀抱。
就这样一了百了吧…
“你也是来吹风的吗?”一道清朗磁性的男声在她身边响起,右眼的余光里突然多出一片黑色。
好像有人给她披上了一件绒底风衣,驱散了些冬夜的寒冷。
她并没有回话,那个男人也没有再继续问下去,只是安静地陪着她,在桥边站到了朝阳初起。
有一抹金色的阳光直直照入她孤寂的眸,她突然就很想知道自己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
听见她问,身旁的男人思考了一会,回答道:“为了那些未尽之事。”
“人活着,总会有求而不得的事物,那或许会成为一生的执念,或好或坏,总归有个念想。”
那一瞬间,温洅好像明白了什么。
她的执念,似乎是梦中的他。
是啊,她为什么不去寻找自己的梦魇呢?
等温洅回过神,身旁只余金黄色的晨曦。
于是,她决定回到这里。
哪怕一无所获。
至少也算是一个能继续让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思绪回笼,不知不觉间天色已亮,蓝色如浪潮退去,唯余不知何处枝桠上雪落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