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剜目换引
宇文府邸深处,那间永远弥漫着苦涩药味的小院,此刻连最后一丝微弱的烛火也熄灭了。浓得化不开的死亡气息,沉甸甸地压在宇文晞单薄的肩头。他跪在冰冷的青砖地上,额头抵着同样冰冷的床沿,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无声地颤抖。娘亲枯槁的手,不久前还带着最后一点温热,死死攥着他的手腕,将那枚触手生温的白玉坠塞进他掌心,力气大得惊人,仿佛用尽了最后一点残存的生命力。
“晞儿…活下去…藏好它…”气若游丝的叮咛,如同风中残烛,最终熄灭在喉咙深处。那只手,骤然失去了所有力量,冰冷地垂落下去。
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塌陷,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死寂。
宇文晞死死攥着那枚还带着娘亲最后体温的白玉坠,小小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将它嵌进肉里。他没有哭出声,只是喉咙里发出幼兽濒死般压抑的、破碎的呜咽,身体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叶子。冰冷的泪水无声地滑过脏污的小脸,砸在青砖上,洇开一小片更深的暗色。娘亲没了。这世上唯一一点微弱的光,灭了。剩下的只有这深宅大院冰冷的墙壁,和无处不在的、兄长宇文昭那带着轻蔑与恶意的目光。
不知过了多久,沉重的木门被粗暴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一股寒风裹挟着外面更凛冽的冷意卷了进来,吹散了屋内仅存的一点暖意和药味。宇文晞甚至不需要回头,仅凭那熟悉的、带着金铁摩擦声的沉重脚步声和空气中骤然浓烈的、属于宇文昭的、带着侵略性的檀香气息,他就知道是谁来了。
宇文昭一身华贵的锦袍,腰间悬着象征家族继承人身份的盘龙玉佩,昂首站在门口,逆着光,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整个门框。他俊朗的脸上没有任何悲戚,只有毫不掩饰的厌烦和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他的目光像冰冷的刀子,刮过床上已然僵硬的妇人,最终落在蜷缩在阴影里的宇文晞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晦气!”宇文昭的声音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一个没用的瞎子,一个病痨鬼,死都死得这么拖泥带水,污了我宇文家的地界!”他烦躁地挥了挥手,仿佛在驱赶什么不洁之物,“月桂!”
一个身材粗壮、满脸横肉的奴才立刻谄媚地应声上前,正是宇文昭的贴身奴才月桂。他脸上堆着讨好的笑,眼神却像毒蛇一样滑过宇文晞瘦小的身躯。
“去!打盆冰水来,给咱们这‘尊贵’的二少爷醒醒神!”宇文昭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声音里满是恶意,“省得他在这装死,碍我的眼!”
“是!大少爷!”月桂响亮地应了一声,动作麻利地转身出去。很快,他端着一个硕大的铜盆回来,盆沿还挂着未化的冰碴,里面是满满一盆刚从深井里打上来的、冒着森森寒气的冰水。
宇文晞依旧蜷缩着,一动不动,仿佛一尊没有知觉的泥塑。他的世界只剩下掌心里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润,那是娘亲留给他唯一的念想。
月桂端着铜盆,狞笑着走到宇文晞面前。他低头看着这个蜷缩在阴影里、如同蝼蚁般的小瞎子,心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种踩踏弱者的快意。大少爷的吩咐就是天,能让这碍眼的废物更痛苦一点,就是他最大的乐趣。
“二少爷,大少爷赏您醒醒脑!”月桂的声音带着夸张的戏谑,话音未落,他双臂猛地一扬!
哗啦——!
刺骨的冰水,如同寒冬腊月最凛冽的瀑布,兜头盖脸,狠狠浇在宇文晞身上!冰冷的水珠瞬间炸开,浸透了他单薄的旧衣,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根钢针,狠狠扎进他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直透骨髓!身体被冻得剧烈一颤,仿佛连心脏都在瞬间被冻结、攥紧!
“呃啊——!”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终于不受控制地从宇文晞喉咙里挤了出来。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弹了一下,随即又因极致的寒冷和虚弱而蜷缩得更紧,牙齿控制不住地咯咯作响。
然而,就在这冰冷刺骨、几乎将他意识都冻僵的痛苦之中,一股极其微弱、极其诡异的灼热感,却如同投入冰湖的一点火星,猛地在他紧攥着白玉坠的掌心炸开!那灼热感是如此微弱,却如此霸道,穿透了刺骨的冰冷,瞬间沿着手臂的经络向上蔓延!
宇文晞混沌、绝望的脑海,仿佛被这道灼热狠狠刺穿!他“看见”了!
不是用眼睛,而是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意念!一幅无比清晰、却又带着诡异猩红底色的画面,如同烙印般直接投射在他的意识深处:面前,是月桂那张因狞笑而扭曲放大的、布满横肉的脸,每一丝得意的纹路都清晰可见,甚至能“看”到他鼻孔里呼出的带着腥膻味的热气!那猩红的视野,如同浸泡在粘稠的血浆里,充满了令人作呕的暴戾和不祥!
几乎是同时,一个冰冷、漠然、带着无尽诱惑的声音,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直接在他灵魂深处响起,盖过了月桂嚣张的笑声和宇文昭刻薄的嘲讽:
“恨吗?怨吗?想撕碎他们吗?想夺回属于你的一切吗?”
“以目为祭,予尔权柄!握紧它!让这蝼蚁,为你献上第一份血食!”
声音响起的刹那,一股比刚才那盆冰水更恐怖千万倍的剧痛,如同无数柄烧红的烙铁,狠狠捅进了宇文晞的双眼!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仿佛眼球被生生剜出、又被投入岩浆中反复灼烧的极致痛苦!他眼前真实的黑暗瞬间被一片熔金般的炽白和猩红交织的剧痛光芒所取代!
“啊——!!!”宇文晞再也无法忍受,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他猛地松开一直紧握的白玉坠,双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身体像离水的鱼一样在地上疯狂地扭曲、翻滚!鲜血,混着滚烫的泪水,从他指缝间汩汩涌出!
“疯了!这小杂种疯了!”月桂被这突如其来的惨状和凄厉嚎叫吓得倒退一步,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惊疑不定的恐慌。他下意识地看向宇文昭。
宇文昭也皱紧了眉头,看着地上痛苦翻滚、指缝渗血的弟弟,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愕,随即又被更深的厌恶取代:“装神弄鬼!废物就是废物!月桂,把他拖出去!别脏了地方!”
然而,就在宇文昭话音落下的瞬间,地上翻滚哀嚎的宇文晞,动作突然停滞了。
那双捂着眼睛、沾满血泪的手,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放了下来。
宇文晞慢慢抬起头。
月桂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上了宇文晞的脸——或者说,撞上了那双“眼睛”所在的位置。
那里,没有眼珠。只有两个深邃、空洞、如同通往无间地狱入口般的血窟窿!暗红的血痕蜿蜒流下,在他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画出两道狰狞的轨迹。但真正让月桂浑身血液瞬间冻结、如坠冰窟的,是那两个血窟窿中弥漫出来的东西!
那不是光,不是视线,而是一种纯粹到极致的、冰冷刺骨的意念!如同实质的、带着血腥味的冰锥,狠狠扎进了月桂的意识深处!一股无法抗拒、无法理解的力量,如同无形的巨手,瞬间攫取了他身体的控制权!
月桂脸上的惊恐瞬间扭曲到了极致,嘴巴大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身体完全不受自己控制,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的僵硬木偶,猛地转了个身!在宇文昭惊愕的注视下,月桂双目圆睁,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涣散,脸上却扯出一个极其诡异、僵硬、如同被强行缝合上去的“笑容”,一步一步,朝着房间角落里那口废弃的、幽深的水井走去!
她的动作僵硬而决绝,没有丝毫犹豫。在宇文昭难以置信的目光中,月桂爬上了井沿,然后,如同断线的木偶,头朝下,直挺挺地栽了进去!
噗通!
沉闷的落水声从幽深的井底传来,带着回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格外惊心。
宇文昭彻底愣住了,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他猛地看向依旧跪坐在地上的宇文晞。
宇文晞缓缓地、缓缓地咧开了嘴。鲜血还在从他空洞的眼眶里渗出,蜿蜒而下,流进他的嘴角。他尝到了那腥甜的铁锈味。他无声地笑了。那笑容在布满血污的小脸上绽开,混合着极致的痛苦和一种刚刚诞生的、冰冷而扭曲的狂喜,诡异得令人头皮发麻!
他伸出同样沾满血污的小手,摸索着,极其珍惜地、小心翼翼地重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那枚白玉坠。温润的玉质触感传来,仿佛带着娘亲最后的一丝气息。他摸索着,将系着玉坠的红绳挂在了自己纤细的脖颈上。冰冷的玉石紧贴着同样冰冷的皮肤。
然后,他用那双空洞的、流着血泪的“眼睛”,缓缓地“看”向门口那个高大、华贵、此刻却显得有些僵硬的身影——他的兄长宇文昭。
意念的视野里,宇文昭那身华贵的锦袍、腰间象征权力的盘龙玉佩,在猩红的底色下,扭曲成了无比诱人又无比讽刺的图案。
“哥哥…”宇文晞沾血的嘴唇轻轻开合,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嘲弄,“你有的,我也会有。”
他扶着冰冷的墙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小小的身体还在因为剧痛和虚弱而微微颤抖,但那脊背,却挺得前所未有的直。他不再看地上那滩水渍,不再看床上冰冷的娘亲,更不再看门口那个让他恨入骨髓的兄长。
他朝着那扇紧闭的、通往外面冰冷世界的房门,一步一步,坚定地走了过去。每一步,都踏在冰冷黏腻的血水混合物上,留下一个个小小的、猩红的脚印。
他伸出沾血的小手,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
门外,是宇文府邸高耸、冰冷的围墙。墙外,是哥哥宇文昭引以为傲、正在其中修行的步灵山的方向。
寒风卷着雪沫灌进来,吹动他染血的衣襟。他空洞的眼眶“望”着那堵高墙,嘴角那抹冰冷诡异的笑容,在寒风中凝固。
哥哥能做的,他能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