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菲利普的伯伯有个老朋友在柏林,人们叫她威尔金森小姐。她父亲是林肯郡教区的牧师,凯利先生担任副牧师的最后一段日子正是在他身边度过。父亲过世后,威尔金森不得不为生计奔波,先后在法国和德国找了几份家庭教师的工作。她和凯利夫人一直有书信往来,还曾在牧师家待过几个假期,像偶尔来这儿小住的客人一样,付点生活费。凯利夫妇发现和阻挠菲利普相比,还是顺着他更省麻烦,于是就给威尔金森小姐去了封信,问她怎么安置菲利普比较妥当。在回信里,威尔金森小姐建议菲利普去海德堡学习,还说他可以住在厄林教授夫人家,一周三十马克[38]生活费便够。厄林教授是当地高中的老师,也能帮菲利普学德语。
五月的一天,菲利普到了海德堡。脚夫把他的行李放上手推车,带他出了站。海德堡的天蓝得发光,他们沿着大街走,两旁葱郁的大树投下浓绿的树影。这里的角角落落对菲利普来说都新鲜极了,混合着那种初来乍到的胆怯、陌生,形成一种令人颤栗的喜悦。脚夫把他带到一所白色的宅第前,转身离开了。剩下他一个人,既紧张又有点不悦——竟然没人出门迎接自己。过了一会儿,一个衣衫不整的邋遢小伙儿开了门,把他带进客厅。客厅里放着一套大件家具,上面蒙着绿色的天鹅绒布。正中间是一张圆桌,上面摆着一束插在清水里的花,包花的纸紧巴巴的,皱成羊肋排的样子。几本皮面儿的书整整齐齐地放在旁边。整个屋子闻起来像是发了霉。
就在这时,教授夫人走进客厅,身上带着一股厨房的油烟味。她矮胖结实,发髻盘得油光水滑,红扑扑的脸上双眼像珠子一样闪闪发亮。她举止大方,热情四溢,一把握过菲利普的手,开始跟他打听威尔金森小姐的近况,说她曾经在这里待过几个礼拜。夫人讲德语,也零零碎碎地会点英文,但是串不成行。菲利普不认识威尔金森,连说带比划也没能让她明白。这时候她的两个女儿进来了。对菲利普来说她俩不算年轻,但也超不过二十五岁。稍大一点的叫塔克拉。跟母亲一样,长得不高,给人一种难以捉摸的感觉。但是她脸生得俊俏,还有一头浓密乌黑的秀发。妹妹叫安娜,体型修长,可惜长相平平,脸上挂着一抹恬静的微笑,让她立刻成为三人当中菲利普最有好感的一个。寒暄片刻,夫人把菲利普带到卧室,留他一个人在那儿稍作整理。卧室在角楼上,从窗户往外能俯瞰到远处公园的树梢。床支在壁龛里,坐在桌子边看,这屋子一点也没有卧室的样子。菲利普打开行李箱,把带来的书摆放整齐。他现在终于拥有了自己的一片小天地。
下午一点铃声响起,他便下楼去吃午饭。此时宾客都已在客厅坐齐等着他了。教授夫人把他介绍给自己的丈夫。教授先生个子不矮,脑袋很大,头发已经开始有点斑白,蓝色的眼睛里投出柔和的目光。他能用英语和菲利普交流,可他的英语实在太过“准确”,简直是书上扒下来的。也难怪,教授的英语全是积累自英国古典文学作品,不是从对话中学到的,一些词菲利普只在莎士比亚的戏剧中读过,平常聊天说出来显得相当别扭。教授夫人口口声声把自己的这间寄宿所在称作“家庭”而不是“公寓”,但想要理解这两者的含义,恐怕需要点玄学家的精思妙想。餐厅在客厅外面,是一间昏暗狭长的屋子,等大家都坐定后,菲利普数了数竟然有十六个人之多。他觉得害羞极了,大气都不敢喘。教授夫人坐在桌子的一端,手底下切着一块肉。刚才给他开门的那个小伙儿现在负责端菜上桌,他依旧笨手笨脚,碗碟碰得噼啪乱响。他端着盘子一溜小跑,可还是忙不过来。第一个人已经吃饱了,最后一个还没拿到饭。教授夫人规定餐桌上只能说德语。即使菲利普好容易解开心结,克服羞涩,但因为不会德语,也只能缄口不言。他打量着这些将来和他一起生活的人。教授夫人身边坐着几个老妇人,菲利普没怎么在意。还有两个年轻女孩,长得都不差,其中一个算得上很漂亮。菲利普听别人称她们海德薇小姐和西西里小姐。西西里小姐的马尾辫长长地垂在背后。她俩挨着坐,叽叽喳喳地聊天,不时掩嘴大笑。其中一个偶尔往菲利普这儿瞥一眼,接着就压低声音跟另一个咬几句耳朵。她们咯咯笑起来,菲利普不好意思地羞红了脸,他觉得这两个女孩一定在开自己的玩笑。她俩旁边坐着一个黄皮肤的中国人,笑起来无拘无束。他在这儿的大学研究西方世界的问题。他语速快,还带着奇怪的口音,两个女孩每次听不懂他的话时,都会爆发一阵大笑。他是个好脾气的人,也跟着女孩们一起笑,一对杏核眼眯得都要找不见了。还有两三个穿着黑外套、皮肤干黄的美国人是到这里来攻读神学的。他们德语说得磕磕巴巴,菲利普听出这是新英格兰地区的口音,他满腹狐疑地扫了这些人几眼。之前别人告诉他,美国人大都没有规矩、粗野无礼。
吃过饭后,大家在客厅那几张罩着绿色天鹅绒的、硬邦邦的椅子上坐了一小会儿,安娜小姐问菲利普想不想和他们去散个步。
菲利普答应了。同行的人还真不少:教授夫人的两个女儿、两个年轻的女孩和一个美国来的学生。菲利普觉得很有面子。他之前没有接触过任何女孩。在布莱克斯塔布尔的时候,镇上只有农民和商贩的女儿。他最多只知道她们的名字,或者有过几面之缘。在她们面前,菲利普变得格外胆小,总担心她们会嘲笑自己的残疾。他欣然接受伯伯、伯母的观点,认为自己的身份高高在上,不屑与乡野粗人混为一谈。镇上的医生也有两个女儿,可她们比菲利普大得多;在他还是个小孩的时候,她们就已经分别嫁给医生的两个接班助手了。学校有个别男孩认识几个女生,传言她们作风泼辣,不够庄重,和这些男孩之间有扯不清道不明的私情。菲利普对女孩一直摆着一副轻蔑鄙视的嘴脸,但实际上是为了隐藏心里对异性的恐惧。他之前读的书,再加上自身的丰富联想,让他觉得自己有一种拜伦式的性格特点。一方面他的自卑达到了病态的程度,另一面又觉得自己有义务对女孩献献殷勤。他夹在这两种想法中间苦不堪言,虽说自己应该表现得开朗阳光一点,但是敌不过脑袋空空,搜肠刮肚也想不到什么谈资。教授夫人的女儿安娜小姐总是和他搭话以尽地主之谊。海德薇小姐则少言少语,时而抬起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菲利普一眼,时而忽然大笑。这让菲利普摸不着头脑,觉得小姐一定把自己当成个笑话来看。这一行人在山侧的松树林里穿行,松脂的奇异香味让菲利普觉得心情放松。天气暖洋洋的,天空澄净,没有一丝云彩。他们走到一处高地,蜿蜒的河谷流淌在脚下,波光粼粼的莱茵河尽收眼底。远处田野蔓延,无边无际,阳光下金黄的麦浪随风起伏。田野的那边,城市隐约可见,莱茵河如一条银带横穿而过。菲利普所熟悉的肯特郡角落没有这样广阔的空地,放眼望去,只能看到无边的大海。而眼前这浩瀚的远景给了他一种无法言说的、奇特的震撼。他的心骤然放晴,尽管自己并没有意识,但这是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什么是美。这种感情纯粹而浓郁,没有为任何其他因素所冲淡。菲利普和两个女孩坐在长凳上歇息片刻,剩下的人则继续往前走。她们用德语聊着天,语速很快,菲利普坐在旁边丝毫不受打扰,沉醉在周围如画的景色中。
“天呐,我好幸福。”不知不觉地,他喃喃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