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章 蔡孑民先生与我(2)
一九二一年,我开始担任商务印书馆的编译所所长,蔡先生也已从国外倦游归来。由于商务印书馆和我均与蔡先生有旧关系,对于编辑和校阅之任务,常向蔡先生请求指教或相助。前任编译所所长而现任该馆监理之张菊生先生和蔡先生为科举同年,对蔡先生的称谓常用其旧日的别号“鹤卿”,于是我也逐渐从“孑民”先生改称为鹤卿先生,倍益亲切。我对于商务印书馆编译出版方面有所创作,事前辄向蔡先生请教;个人偶有作述,亦几乎无一不请蔡先生指正。蔡先生对于我有所举措,无不鼓励有加。例如一九二五年至一九二六年间,我从事于检字法之研究,发明四角号码检字法,蔡先生首先为我作序,其末有如下之一段:
中国人创设这一类方法的,我所知道,自林玉堂先生五母笔,二十八子笔始。林先生的草案虽五六年前曾演给我看,然而他那具体的排列法,至今还没有发表;我还不能亲自演习,究竟便利到何等程度,我还不敢下断语。最近见到的,就是王云五先生这种四角号码检字法了。他变通永字八法的旧式而归纳笔画为十种;仿照平、上、去入四音的圈发法,而以四角的笔画为标准;又仍以电报号码的形式,以十数代表十笔,而以〇兼代无有笔画之角。这种钩心斗角的组织,真是巧妙极了。而最难得的是与他自己预定的八原则,都能丝丝入扣。王先生独任其劳,而给人人有永逸的实用,我们应如何感谢呢?
又一九二八年,当我创作中外图画统一分类法,向蔡先生请教时,他也自动为我作序,有片言道破内容的下列两段文字:
王云五先生博览深思,认为杜威的分类法比较地适用于中国,而又加以扩充,创出新的号码,如“十”“廿”“士”之类,多方活用。换句话说,就是一方面维持杜威的原有号码,毫不裁减;一方面却添出新创的类号来补充前人的缺点。这样一来,分类统一的困难,便可以完全消除了。
著者姓名,中文用偏旁,西文用字母,绝对不能合在一列。若是把中文译成西文,或把西文翻成中文,一定生许多分歧。其他如卡特所编的姓氏表,于每个姓氏给以一个号码,也是繁杂而无意义。要一种统一而又有意义可寻的方法,莫如采用公共的符号,可以兼摄两方的。这种公共的符号,又被云五先生觅得了。
一九二七年至一九二八年,我开始筹备“万有文库”初集的编印,其中对于书目的拟订,煞费思量,并欲借此以一个具体而微的图书馆,以低廉的价格和最便利的方法,供应于读书界。此一措施极承蔡先生鼓励,对于书目的决定,亦迭承指正,关于著译的人选,亦多承推荐。蔡先生的学生知好极多,自动恳求蔡先生向我介绍书稿或推荐职业者,蔡先生大都是来者不拒,而且每一次都亲笔做简单的介绍。但他亲自对我说,他的介绍目的,只是让我知道其书稿或其人的来源,由我自行注意,因为他绝对没有工夫把每一部书稿都读过,或把每一个人的服务能力都考验过,才写信介绍。因为这是各有专长的事,一部书稿到了我们的编译所,也是分交有关的专家审查;一个人被推荐后,也应经过考验;所以他的介绍书只是使我注意其来历而已。至有特别推介之必要者,蔡先生的信定然写得较为具体而详尽。我领会此意,所以对于蔡先生的一般推介函,多不另做详尽的考虑。这一点可能是我与蔡先生性情不同的地方。我因为从事出版事业多年,遇事注重实际,对于介绍函绝少书写,尤其是习惯成了自然,一旦破例,辄易使人误会为真正的推介。蔡先生毕生度着学者的生活,同时富于中国的人情味,多年以来对于推介之请求既然是来者不拒,一旦予人以峻拒,定然使受者万分难堪。因此,到了晚年,他还是保持此种多年习惯。这完全是由于处境不同,我之尊重蔡先生的习惯,正如我自己保持自己的习惯一般。
一九二九年,我在商务印书馆任职已满一年,在编译所方面,应付二三百位的读书人还不感任何困难,而负担艰巨工作,特别是多至二千册的第一集“万有文库”也已顺利出版,假使我继续下去,对于原有的任务尚鲜有问题。问题却发生在与我本无直接关系的任务上。自从一九二六年以来,上海的劳资纠纷迭起,商务印书馆的工会是企业界中最具势力者之一。纠纷之起当然以印刷所为主,发行所及总务处次之;编译所间有少数人活跃,大多数皆为新旧学者,态度稳健。因此,工潮的发生,如果不是由印刷所所长从事局部的应付,便应由总经理协理与人事科长做全盘的应付,在理是不应轮到我头上的。但因那时候的总经理为印刷所所长鲍先生兼任,他年事已高,且平素笃实不善言辞,其他经协理等亦多属于这一类型,因此某一次工潮闹大了,我不能不挺身而出,结果应付尚属得当,一场风波随而平息。此后一遇劳资纠纷,资方都一致推我出马交涉,竟使不应负责的我转而负了全面的责任。这些消极的事,偶尔担负尚无不可,若渐渐变成家常便饭,对于一个需用脑力以应付出版计划和学术研究的人,那就未免近乎残酷了。因此之故,我对于商务印书馆的任务,原具有最高兴趣者,其兴趣便逐渐随工潮之继涨增高而低落,于是决心摆脱,并先设法物色替人。适数年前为编译所聘得何柏臣(炳松)君为史地部部长,经年来的注意观察,认为尚适于继我之任,于是开始做辞职的打算。适中央研究院成立,蔡先生担任院长,并罗致我的一位旧学生杨杏佛(铨)为总干事,杏佛又兼任社会科学研究所所长。我偶与杏佛谈及脱离商务印务馆之决心,杏佛初时力劝不可,经我详加剖析,卒亦赞同,因言社会科学研究所新成立,他以总干事兼任,原系暂局,设我辞商务职获准,愿举贤自代,一如八年前胡适之君举我代任商务编译所所长之故事,且同为我的及门,已有先例,应步后尘。我力言万万不可,因我对商务编译所正苦于行政成分太多,如能摆脱,只愿担任纯粹为学术致力之研究工作,否则我又何必薄商务而不为。杏佛卒以此事转告蔡先生,蔡先生深知我近来之辛劳,谓商务设许我脱离,则中央研究院极欢迎我来参加,但对杏佛之荐我自代,他赞成我的主张,谓社会科学研究所所长职务,虽不若商务编译所之烦,我既为节劳而辞商务,则中研院应聘我为研究员,使我得由八年来多半努力于行政者,转而殚精于研究工作。蔡先生之知我爱我,闻之使我至为感奋。经数度磋商,我对商务编译所卒达成推荐何柏臣君为代之愿望,而对中央研究院则接受专任研究员之聘约,然固辞不获已,仍兼该所法制组主任名义。好在开始时只是一人一组,仅有助理研究员三数人相助,譬如大学之系主任仍兼教授,与院长之难免行政工作者有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