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变迁中的社会资本与人力资本研究: 基于东北老工业基地的社会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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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社会资本的理论认识

第一节 社会网络与社会资本的基础性认识

研究社会资本的理论发展,并力图在社会资本研究的基础上实现一种情境式的理解,是进行社会资本与人力资本和谐发展研究的基本前提。类似的结构限制研究取向,在社会网络研究中已经体现在社会网络的结构洞等方面研究中。博特:《结构洞:竞争的结构》,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同时,社会网络与社会资本之间也存在着诸多联系,尤其是在基本内涵方面具有深刻的内在联系。边燕杰:《城市居民社会资本的来源及作用:网络观点与调查发现》,《中国社会科学》2004年第3期。所以在这里,我们对社会网络与社会资本的基本理论概念与测量方法放在一起作一个初步认识。

 

一 社会网络研究的基本理论认识与测量方法

社会网络的概念最初来自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人类学研究,是对现实生活的一种新的理解方式。从思想本质上来说,把现实社会理解成一种所谓的社会关系的组合,并在后来对社会网络研究产生观念上启示作用的,可溯及齐美尔在他的《社会学:关于社会交往形式的探讨》中所体现出来的学术思想。社会网络概念在不同的学者那里也存在一些差异,主要是定义的侧重点不同,体现在他们对个体间关系、社会结构以及研究对象范畴的不同关注程度上。但是对社会网络的基本理解是一致的,都把它看做是由个体间的社会连接所构成的一种关系模式,这种关系模式又进一步组成了整个社会结构。社会网络概念和研究方法的出现,形成了对社会新的研究视野,改变了之前人们认识社会的阶级地位观的理解范式。

社会网络的研究从最初研究渔村、社区等对象逐步演化为两个大的研究群体,即现在所谓的整体网络研究群体和个体网络研究群体。前者是以一种类实验的方式来研究小范围内的人际关系及其内部结构,并把社会计量学、社会心理学的诸多方法和研究特点带入小群体研究的过程中。这种研究涉及对被调查群体内每个成员的特征及其相互关系的测量,并追求群体内部完全关系的分析。由于被调查成员群体通常比较小,能够基本完全地获得成员的基本特征和关系结构数据,所以更容易建立一些模型来进行分析。但是由于数学或者计量知识的使用,同时也由于小群体规模对社会解释力的限制,这个研究群体一直是在一个比较纯粹的学术范围内展开研究的。后者是以大范围的社会结构为研究背景,关注于个体的行为和社会结构的互动,研究个体在社会中如何展开自身的关系网络,如何在社会中通过网络来获得社会资源、实施社会行为等。这个取向的研究由于更加贴近社会学的结构研究传统,并且能够在实际的人际互动中获得对个人与社会关系的理解,所以对社会现实的解释力相对较高。

以社会网络的研究方法和理解范式来认识人类社会,其主要成就之一就在于研究社会行为、个体行为与社会结构关系时超越了传统的地位属性解释范式。地位属性解释范式主要是依据人们在社会中的不同地位类别和属性等对社会行为进行解释。地位属性的分析方法虽然能够体现出基于地位类别和属性所建构的社会结构对人们社会行为等的影响,但是却不能有效地在各地位类别群体之间建立联系,难以体现出社会结构的真实内在关系。缺乏内在联系的社会结构不是真实的社会结构,因此缺乏对社会结构内在联系认识的地位属性解释范式和分析方法对人们社会行为及其48与社会结构之间互动关系的理解就始终囿于条块式划分的地位、阶层等研究视野内,成为一种研究理论的缺陷。

弥补缺陷的正是社会网络的解释范式以及分析方法。社会网络不再把社会中的地位等属性看做是相互独立的,而认为即使是处于不同地位甚至是不同社会阶层的行为主体,包括个体、组织和单位等,都是通过各种社会关系连接在一起的。这些连接关系形成了网络状的社会结构,并且进一步构建了整个社会。在这些处于网络连接之中的行为个体之间有信息的交流、日常的接触、资源的交换等互动关系发生,这些交流互动的关系模式和连接网络即成为一种社会结构性的存在而对行为主体的行为产生结构性的影响作用。

因此,社会网络理论的解释范式是从关系的网络连接角度出发来理解并解释行为主体在一个全新的网络社会中的各种性质,包括网络位置、资源占有、关系数量、关系强度、资源嵌入程度、通过网络摄取其他社会资源的能力、网络群体种类划分等。这种理解并解释社会行为的方法主要是把行为的外在关系连接结构当做结构性的决定因素,把关系作为基本的研究单位,并把个体与个体、组织与组织等之间的关系作为研究的重点,从而弥补了以个体的自身属性为解释社会行为主要因素的个体主义方法论在解释社会行为等方面的缺陷。当社会网络研究理论和方法研究进入中国并开始所谓的本土化过程之后,中国社会所特有的传统儒家亲情伦理交往文化和人情面子因素等就成为社会网络研究方法认识、理解和解释中国社会中社会行为的特殊情境。

由于社会网络研究理论取向和特殊的研究视野,社会网络分析形成了自身独特的基本原则、方法和测量指标。在现有文献中,对社会网络方法原则的认识主要涉及巴里·韦尔曼(Barry Wellman)所列出的一些命题的理解:第一,内容和强度不同的关系经常是不对称地相互作用的。在这种作用过程中,关系与网络的存在能够反映出社会资源的流动。第二,社会成员是通过关系网络连接到一起的,并且这种连接起来的网络相互之间又存在进一步的连接,从而使得对关系的研究必须从较大的社会网络结构49框架内展开。第三,社会关系和连接形成了不同的社会网络群体,在网络群体之间存在着界限,但是这种界限并不是表示群体的独立性,而是表示一种存在内部紧密联系的网络构成。第四,关系网络能够将不同的社会群体和个体连接起来。网络的连接点可以是个体,也可以是组织、社会群体、社区甚至是国家等。第五,社会网络分析的重点是连接点之间的关系,而不是个体本身的属性,同时强调用对行动的网络结构限制来理解并解释社会行为,包括以获取稀缺资源为目的的竞争行为。

社会网络的具体研究方法也和研究群体的划分相对应,分为整体网络研究方法和个体中心网络研究方法。整体网络分析方法通常是通过排列关系矩阵、标示关系图示等社会计量学技术来对社会网络关系进行研究。由于整体网络的研究对象一般都是小群体,虽然比较适合心理试验等可控总体的研究,但是对于大规模调查对象的群体研究就难以完全描述关系种类和数量;因此,个体中心网络研究方法相对使用的比较广泛。个体中心网络的研究方法通常是对社会网络关系的类型、内容和性质作出总结,并以被访者个体为中心来收集与之交往的关系数量、关系对象的特征、关系联系强度、嵌入关系的资源等信息,重点在于那些与被访者有关系的个体的特征以及被访者和他们的关系性质。个体中心网络研究方法中,用来收集这些信息的具体手段有提名法。提名法是让被访者列举出和自己有关系的人,并对关系性质加以选择,包括与被访者发生互动的关系者、产生影响力的角色关系者、存在情感因素或资源交换因素的关系者。提名法中应用比较普遍的是博特自1985年开始所展开的美国综合社会调查(GSS)中所使用的讨论网量表。

这些方法所力图收集的被访者个体的社会网络信息,主要是通过如下一些测量指标体现出来的。

第一,网络规模。是最基本也是最简单的用来表示个人社会网络资源拥有程度的指标,指的是一个人的社会网络里的成员关系的数目。通常认为网络规模越大,个人所能接触到的信息和社会资源就越多,就越容易获得社会网络在各个方面的支持,包括情50感支持、物质支持等。

第二,关系构成。关系构成指的是在个体网络中,某种特别的网络关系所占总体关系数目的比例。通常要区分这种具体的网络关系是与中心个体之间发生的关系还是排除了中心个体之后其他关系人之间发生的具体关系。

第三,关系类型。不同的具体内容的关系可以归并为不同的关系类型。这些关系类型有的是按照强度划分,比如强关系和弱关系;有的是按照是否属于一个共同的群体来划分,比如群体内关系和群体外关系;有的是按照关系的情感依据来划分,比如亲属关系、朋友关系和相识关系等。值得注意的是,关系类型的划分和选择是与研究者对社会网络研究的特定目的相关联的。

第四,中心度。是用来表示个人在社会网络中重要程度的指标,一般是通过计算个人与其他网络成员间的关系数量来进行测量。在博特关于结构洞的论述中,中心度指标是比较重要的,可以用来体现连接其他网络成员之间特殊中心位置的网络地位,从而在信息的流动和控制上具有优势地位。

第五,紧密度。紧密度是表示社会网络成员之间关系连接程度的指标。紧密度有自身的极值0和1,0值表示社会网络成员的关系连接都表现为与网络个体中心的单线联系,1值表示社会网络成员的关系连接表现为每个成员个体之间都具有相互的联系。通常来说,现实社会中的一般性社会网络的紧密度取值是处于这两个极端值之间的。

第六,同质性和异质性。这两个测量指标通常都联系在一起来表述,同质性指的是社会网络的中心个体与其他社会网络成员在某个社会特征方面的类似性,一般表示为与中心个体在某个社会特征方面同属一个社会群体的人数占全体网络成员的比例;异质性指的是社会网络全体成员在某个社会特征方面的分布情况。异质性指标的具体测量要依据所选定的某个社会特征具体情况来表述,比如对定距变量来说,一般可以用标准差来表示社会网络内此种变量性质分布的异质性。

从社会网络研究的基本理论视野和研究方法中,我们可以认识51到社会网络分析作为一种超越社会学传统地位结构观的新研究视角所体现出来的优势。社会网络分析通过对社会结构的网络化认识,在微观社会行为和宏观社会结构之间架设了桥梁,将这两个分开的研究层次连接了起来,充分体现了对社会个体(包括组织、单位等)之间的联系、交流与交换关系的重视,同时将这种交流、交换关系作为一种外在的结构性因素来研究其对个体行为的结构性影响。

 

二 社会资本研究的基本理论认识与测量方法

与社会网络概念、研究方法和认识内涵具有深刻理论渊源的是社会资本理论。社会资本的理论概念是在经济(物质)资本、人力资本的发展线索上演变而来的,并与经济资本、人力资本、文化资本等一起构建了资本概念的丰富内涵。

在20世纪50年代,美国经济学家舒尔茨提出了人力资本的概念,将资本的概念从物质化的经济资本提升到一种新的认识,认为人自身的一些属性也可以给人带来价值增值,因此也是一种资本,从而超越了对资本概念的传统认识。在此基础上,社会学意义上的社会资本概念也被洛瑞(Loury)最早提了出来,用来说明种族群体之间的社会资源问题以及不同社会资源影响下的种族群体发展问题。但是,社会资本的概念得以系统表述,并在社会学领域中得以继续发展,主要依靠的是布迪厄的研究成果。

作为当代法国著名的社会学家,布迪厄较早表述了社会资本概念。在其看来,社会资本就是“实际的或者潜在的资源集合体,那些资源是同对某种持久的网络的占有密不可分的。这一网络是大家共同熟悉的,得到公认的,而且是一种体制化的关系网络,换句话说,这一网络是同某团体的会员制相联系的,它从集体性拥有资本的角度为每个会员提供支持,提供为他们赢得声望的凭证,而对于声望可以有各种各样的理解。”“这些资本也许会通过运用一个共同的名字(如家族的、班级的、部落的或学校的、党派的等)而在社会中得以体制化并得到保障,在这种情况下,资本在交换中也就或多或少真正地被以决定的形式确定下来,因而52也就被维持和巩固下来了。这种确定和维持是建立在牢不可破的物质的和象征的基础上的”。包亚明编:《布迪厄访谈录:文化资本与炼金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202页。

布迪厄对社会资本的理解和概念表述与他对社会的现实性、客观性理解是分不开的,也与他的关系主义方法论倾向密切联系在一起。布迪厄认为认识社会必须要超越集体主义和个体主义的方法,认为人类社会世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独立于个人意识和个人意愿”的客观关系。同上书,第142页。这种认识集中表现在布迪厄所提出的“场域”概念中。在布迪厄看来,场域就是各种社会关系连接起来的、表现形式多样的社会领域,是社会构成要素之间的关系性体现。准确地说,布迪厄认为“场域可以被定义为在各种位置之间存在的客观关系的一个网络”,布迪厄、华康德:《实践与反思;反思社会学导论》,李猛译,中央文献出版社1998年版,第134页。这个网络是人的活动相互联系发生作用关系而成的一个网络。布迪厄用他的场域概念给自己系统表述的社会资本概念提供了一个理解的空间背景。在场域中,社会资本随行动者的关系建构变化,人们通过社会资本在场域中获取位置、资源等。可以说,在社会资本概念的首倡者的认识中,场域就是社会资本发挥作用的空间场所,是社会资本概念得以系统表述的背景支持。布迪厄对社会资本的理解也同时是放在与经济资本、文化资本的并列关系中来进行的,认为社会资本与其他资本形式之间是可以互相转化的。

通过布迪厄对社会资本的概念表述和资本形式间关系的论述,我们可以认识到在布迪厄的理解和表述中,作为一种新的资本形式的社会资本概念,其特点大致有如下几方面:第一,社会资本是一种体制化的网络关系,不是自然建立起来的基于血缘关系的自然联系,而是需要行为者在关系建构中累积的。社会资本的形成是一种有意识或无意识的投资策略的产物,即个体必须通过“象征性的建构”将偶然联系转变为一种在体制上能够得到保障的持久稳定关系。换言之,社会资本不是一种临时关系的组合,也不是可以随机自然获得的,而是需要时间和精力的投入的。第二,社会资本是一种封闭的、持续存在的网络关系,网络成员可以从中通过保持长期的体制式的联系来获取社会资源。第三,社会资本具有现实性和潜在性,是一种动态的概念表达。社会资本的现实性指的是只有在社会网络被行动者利用来发展联系获取资源的时候,社会资本才能够在实践中得以体现并发挥作用。而社会资本的潜在性指的是社会资本在没有被利用来获取资源的时候,它就仅仅是潜在性的网络关系,是一种静止的存在。第四,社会资本对涉身其中的行为者来说是不均衡的。虽然处在同样的网络关系中,每一个社会关系网络成员都可以从社会资本中获益,但是获益的多少却是不均衡、不平等的。这种获益的程度是和网络成员个人调动、利用关系网络中资源的能力联系在一起的。因此,在布迪厄看来,个人所占有的社会资本的多少取决于两个因素:一个是行动者可以有效地加以运用的关系网络的规模;另一个是关系网络中每个成员所占有的各种形式的资本数量。

作为社会资本概念的第一个系统表述者,布迪厄对社会资本概念的论述并不是完美的。同时,也由于他对资本发展形式的理解(即经济资本、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并重,并且其他形式的资本都可以归结为经济资本)而对社会资本的研究形成了自己的特色。一方面,布迪厄强调社会资本的形成是社会成员主动制度化地建构社会网络关系的产物,关注的是个人通过参与网络团体活动来增加收益的结果;另一方面,布迪厄强调了网络关系的体制化构建过程中,社会网络的封闭性对社会资本的影响。其实,布迪厄并没有对社会资本的结构进行细致的分析,只是在一个工具性使用的层面上提出了社会资本的概念。

对于社会资本概念和性质的基本理论认识并不能仅仅止于布迪厄的社会资本初始概念之提出,因为布迪厄之后的研究者对社会资本的理解和认识并不完全一致,他们的研究视野也不完全是在一个相同的层次,因此,要做到对社会资本概念的基本理论认识,我们还必须对布迪厄之后的社会资本研究者做一个简要的54描述。

在布迪厄首次提出社会资本概念之后,詹姆斯·科尔曼被认为是第一个对社会资本概念作出比较全面论述的社会学家。科尔曼认为个体行动需要被放置到社会关系和社会系统中来加以理解和解释,因此,他对社会资本的定义主要是从功能角度来界定的,“社会结构资源作为个人拥有的资本财产,即社会资本。社会资本的定义是由其功能而来,它不是某种单独的实体,而是具有各种形式的不同实体。其共同特征有两个:他们由构成社会结构的各个要素所组成;他们为结构内部的个人行动提供便利。和其他资本形式一样,社会资本是生产性的,是否拥有资本,决定了人们是否可能实现某些既定的目标。与物质资本和人力资本一样,社会资本并非可以完全替代,只是对某些特殊的活动而言,它可以被替代。为某种行动提供便利条件的特定社会资本,对其他行动可能无用,甚至有害。与其他形式的资本不同,社会资本存在于人际关系的结构之中,它既不依附于独立的个人,也不存在于物质生产过程之中”。詹姆斯·科尔曼:《社会理论的基础》,邓方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版,第354页。

在科尔曼对社会资本的定义中所体现出来的社会资本特征主要有:第一,社会资本是特定社会结构的一种属性和功能;第二,社会资本是行动者完成特定工具性行动的前提条件;第三,社会资本具有公共物品的特征;第四,社会资本不能依据个体主观愿望进行转让,具有不可转让性;第五,正如在其定义中明确指出来的一样,社会资本不能完全替代,而且为某种行动提供便利条件的社会资本,对其他行动可能无用,甚至有害。为了更好地表达社会资本含义,科尔曼还归纳了社会资本的主要表现形式,分别是义务与期望、信息网络、规范与有效惩罚、权威关系以及多功能社会组织和有意创建的社会组织等。

科尔曼通过对社会资本的论述,展现了他对微观与宏观、个人与制度等方面的认识和理论企图。我们在这里借鉴比较多的研究成果应该就是他对个人与制度之间互动的关系认识。科尔曼将社会资本看做是个人与制度互动的结果,通过“理性人”的研究假设探讨了行动者的行动策略对社会结构的能动性塑造作用,也研究了理性行动者所可能受到的社会结构和制度方面的限制。但是,由于科尔曼是从功能角度来定义社会资本的,所以他的社会资本理论最大局限性应该就是一个循环论证的问题。另外,正如波茨后来指出的那样,科尔曼没有区分社会资本的拥有者、社会资本的来源和社会资本自身,也没有对社会资本的主体进行区分,所以,仅仅通过科尔曼的理论也难以达到对社会资本概念的清晰认识。

在改正科尔曼研究局限的基础上,亚历山德罗·波茨通过对社会资本起源和性质的细致论述,深化了对社会资本理论的研究。波茨是如此来定义社会资本的:“个人通过他们的成员资格,在网络中或在更宽泛的社会结构中,获取短缺资源的能力。获取(社会资本)的能力不是个人固有的,而是个人与他人关系中包含的一种资产。”托马斯·福特·布朗:《社会资本理论综述》,《马克思主义理论与现实》2002年第2期,第41页。通过这个以个体自我为中心的定义,波茨在社会资本理论的论述中,比较详细地阐释了网络成员之间社会联系特征的差异,并把这些差异解释为包含自我在内的社会网络的不同特征,或者解释为自我嵌入网络的程度或类型的结果。同时,波茨的社会资本理论还区分了社会资本不同的动因,使得人们可以更好地理解社会资本概念。

在波茨对社会资本中观层次的阐释基础上,普特南把社会资本概念放到了更为宏大的研究背景中,并把社会资本从个体层面研究上升到了集体层面研究,使社会资本概念在社会学之外的其他领域中获得了越来越多的关注。普特南认为,“与物质资本和人力资本相比,社会资本指的是社会组织的特征,例如信任、规范和网络,它们能够通过促进协调和行动来提高社会效率。社会资本提高了投资于物质资本和人力资本的收益”。Putnam、Robert D, Tuning in, Turning out: the Strange Disappearance of Social Capital in America, Political Science and Politics, 1995, Vol.28, No.20: 195;普特南:《繁荣的社群——社会资本和公共生活》,《马克思主义与现实》1999年第3期。在这个定义里,我们可以看出,普特南是把信任、规范和网络作为社会资本本身,这种理解方式所带来的后果就是使得社会资本的概念在含义上依然存在模糊的情况。与布迪厄和科尔曼的微观、中观分析层次不同的是,普特南所理解的社会资本是一种团体的、社区的、集体的甚至国家的财产,这种宏观视角中的社会资本超越了科尔曼个体式的社会资本主体,把社会资本研究的重点转到了社群等研究上去了。

更加重视网络结构研究,同时将人们的关注点从网络中嵌入的资源转到网络中的结构及其分配结果的是美国社会学家罗纳德·博特。博特认为社会资本是“朋友、同事以及一般的更普通的联系,通过他们你们获得了使用其他形式资本的机会”。Ronald Burt: Structural Hole: The Social Structure of Competition, Cambridge, 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2, p.9.这种理解方式突出了社会资本的结构性,换言之,即是把社会资本理解为一种能够通过网络连接方式带来资源和控制资源的网络结构。“结构洞”是博特社会资本理论中的特有名词,用来表示网络成员之间没有联系或者联系中断的情况。博特认为结构洞可以控制资源的流动,从而使拥有结构洞的个体在网络连接中具有保持、控制信息和资源的优势。他的这种研究取向关注的是个体如何通过网络来获取资源,至于资源的收获对象却并不重要。学者们对博特的社会资本理论取向也多有批评,认为在社会网络中网络结构本身固然重要,但是由于网络结点,即具体的个人的特性也是能够影响网络内对信息、资源等的控制,并不是完全可以用理性选择假设理论来解释的行为个体,所以也不可完全忽视具体个人特性的研究而仅仅侧重于网络结构角度,从而产生结构形式化、抽象化的过度倾向。

与博特过度关注社会网络连接的结构形式不同,林南在他的社会资本理论表述中,更多地体现了对网络中个体性质及网络中嵌入资源的关注。林南认为社会资本是“投资在社会关系中并期望在市场上获得回报的一种资源,是一种嵌入在社会结构中并且可以通过有目的的行为来获得或流动的资源”。Nan Lin, Social Capital: A Theory of Social Structure and Acti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1, p.19.林南对社会资本的理解是与社会资源的概念密切联系在一起的,在林南看来,社会资本就是蕴涵在社会网络中的被动员起来的社会资源。换言之,林南视野中的社会资本是需要在行动中被认识到的,而且这种行动还必须是具有明确目的的工具性行动。因此,通过林南给社会资本所下的定义,我们可以看到林南所强调的几个方面:第一,社会资本具有先在性,是嵌入在社会网络中的,或者说是存在于社会结构和社会关系中的;第二,社会资本具有工具性,能够为使用者带来利益;第三,社会资本体现出了行为者的能动性,人们为了获取这些社会资本而进行有目的的投资活动。所以,林南定义的社会资本概念所体现出来的是一种结合了静态的社会资源和动态的社会资本的理解图景,在这个理解图景中,社会资本是在一个开放式的社会网络关系中被考察研究的,一方面有结构的制约性,另一方面也有行为者能动性的体现。

通过以上的描述,我们可以看到对社会资本的定义存在着比较大的认识差异,这些差异有的体现在研究层次上,有的体现在理解对象上,有的内涵比较宽泛,有的则比较具体,甚至会和其他相似概念发生某种程度的重合。这种概念认识的偏差也就造成了对社会资本的测量方法的差异性。张文宏:《社会资本:理论争辩与经验研究》,《社会学研究》2003年第4期。当把社会资本与社会网络的结构形式密切联系起来的时候,社会资本的测量主要是根据个体网络结点与网络结构中的关键位置之间的距离来进行的,并且在其中发展了一些专用的术语。这种测量的依据主要是基于博特对社会资本的网络结构性的定义和认识。同时,在中观或者微观层次上,关系强度是社会资本测量的一个重要方面。格兰诺维特认为关系强度通常可以通过如下指标来进行:第一是关系成员互动的频率;第二是关系成员情感的紧密度;第三是关系成员之间的熟悉或者信任程度;第四是关系成员之间的互惠交换关系的多寡。

由于社会资本的概念和社会网络的概念理解一直紧密联系在一起,而且随着社会资源概念的出现,使得这三个概念在测量上多有重复之嫌,因此,必须在具体测量方法的使用上做到各有侧重,不能简单地替代使用,以便突出三者的差异性。以林南的社会资本概念为例,林南认为网络自身的规模、密度、网络中资源的扩展范围程度、网络中可达到的最高资源等级、网络中资源的同质性与异质性构成及分布等都是可以用来标示社会资本测量内涵的。林南提出了基于社会资源理论的社会资本测量方法,即定位法。定位法是在之前普遍使用的定名法的基础上发展来的,定名法是让调查者通过回答问题来确定一些角色关系,以此来测量社会资本。而定位法是在调查过程中让调查对象自己在事先列举好的社会结构性地位中进行选择,测量的重点不是具体的角色或关系内容,也不是交往对象的特征表现,而是关系指向的结构性地位以及这种地位所蕴涵的社会资源。

总的来说,通过对社会网络和社会资本的基本理论认识和测量方法的了解,我们应该认识到社会网络与社会资本是高度相关却又明显不同的两个概念,各自的理论发展也存在着较大的差异。可以说,社会网络是社会资本的重要表现形式之一,是社会资本的一种存在载体,也是社会资本功效机制发挥的主要途径。而社会资本并不仅仅包含社会网络,不能简单地把社会资本理解为是一种社会网络。在体现行为的具体社会结构背景中,其他的结构性因素也可以构成社会资本的内涵。但是,有时在社会学的理解方式中,工具性使用的社会网络会被等同于社会资本。在两个概念的并列描述中,我们也可以看出社会资本在理论内涵和应用范围上比社会网络更为深刻和宽泛。其实,社会网络的建构过程与社会资本的展开过程本身在现实生活世界中确实是难以完全分开的,比如社会网络的主观建构与社会资本的工具性使用在实际生活中经常是重叠在一起的,我们所做的基本上只是在理论上进行一些理想的、抽象的区分而已。

 

三 社会资本研究的理论源流与视野差异

“社会资本”作为近年来社会科学领域持续升温的研究热点之一,其理论始终是与“社会网络”、“社会关系”、“工具性行动”、“社会资源”等关键词汇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同时,社会资本在中国这个以社会关系、差序格局、伦理关系等为行动背景的社会里,对于研究个人行为具有特别的实践意义和理论意义。因此,研究个人选择行为,即个人的具体行动时,我们应该认真总结社会资本理论所带给我们的分析思路和研究方法。

社会资本概念内涵的发展与社会网络是密不可分的。在20世纪60年代,社会网络研究开始兴起。科尔曼、布劳、格兰诺维特、林南等学者在论述社会网络的时候,在对“嵌入性”、“社会资源”等进行概念定义和理论论述的过程中,社会资本的概念和内涵如影随形般地同时发展着。而正式提出社会资本这个概念的应该是布迪厄。从社会资本概念正式提出以及引入社会学领域的同时,它就存在着分歧,而且,随着社会资本理论的不断发展,有关社会资本的研究方法、分析层次、理论视野等都发生了较大的变化。

社会资本的定义存在一些分歧。张文宏:《社会资本:理论争辩与经验研究》,《社会学研究》2003年第4期。也有学者按照讨论的层次,把社会资本的定义分成三类:刘敏、奂平清:《论社会资本理论研究的拓展及问题》,《甘肃社会科学》2003年第5期,第97页。第一类为微观层次的社会资本。社会资本被理解为个人联系,是个体获取资源的人际关系网络,比如说博特、林南等人,他们把社会资本理解为“个人为了在工具性行动或情感性行动中获得嵌入在社会网络中的社会资源而在市场中进行的具有预期收入的投资”林南:《社会资本——关于社会结构与行动的理论》,张磊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这个层次的社会资本定义是和个人通过其社会关系、社会连接以及社会网络来获取资源能力相联系的。换言之,社会资本在这里是与个人的行为——无论是工具性行动还是情感表达性行动——紧密相连的。第二类是以科尔曼、特纳等人所表述的中观层次的社会资本,即社会资本的结构特点,主要是强调社会资本的结构性质、公共产品性质和经济功能。在这个理解中,社会资本是和社会结构、社会组织等概念联系在一起的。第三类为宏观层次上的社会资本,以普特南为首的学者把社会资本和集体行动、社会政策、经济发展等放在一起来理解分析。这三类定义层次的划分体现在研究领域的分化上就导致了不同侧重的研究取向。但是,无论是关注社会资本与文化、制度,还是分析社会资本与组织、规范、信任,抑或是研究社会资本与社会网络、社会关系等,社会资本都离不开个体的连接、关系、网络等,因为社会资本的意义就是体现在它们的互动当中的,而这些互动的具体体现就是个体的行为或者行动。如果我们关注这些行为的发生过程和决策过程的话,那么就会发现,社会资本与个人选择行为之间从本质上就是存在着一定联系的。

社会资本概念的演化过程也部分地体现了社会资本研究视野的偏差。布迪厄对社会资本理论的理解是侧重于经济资本、文化资本、社会资本和符号资本之间的相互转化以及对转化过程的经济性分析;科尔曼把社会资本放入人际关系的结构中来考察,把社会资本的表现形式概述为义务与期望、信息网络、规范和有效惩罚、权威关系等。他特别侧重于社会资本的功能性研究,企图用社会资本的功能来解释从定义到社会结构的东西;普特南则把社会资本的研究视野转向社区和社会互动上,把社会资本等同于泛化社区的一个参数特性;博特则是从社会网络连接的反方向来理解社会资本,认为社会网络连接的相对缺乏才便利了信息的传递和社会资源的摄取,社会资本的网络结构受到网络限制、网络规模、网络密度和网络等级制等因素的影响,Burt, Ronald S. 1992, Structural Holes: The Social Structure of Competition,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而这些影响体现出来的是行动者在具体社会网络中的相对位置和地位。所以博特的结构洞社会资本观的研究视野侧重的是结构位置的分析,包括对社会网络开发性与封闭性的实证研究;林南则是从社会资源的角度来分析认识社会资本的。在林南看来,社会资本是“在具有期望回报的社会关系中所进行投资”。林南:《社会资本——关于社会结构与行动的理论》,张磊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8页。林南通过对工具性行动和情感性行动的分析来把握社会资本的三个过程,即投资过程、摄取动员过程以及回报过程。林南的这种理解,把社会资本、社会网络、社会资源、社会结构以及行动等概念紧密地联系到一起,从而更好地沟通了宏观社会结构层面和微观个体行为层面的互动。

除了社会资本概念的分歧和研究视角的偏差,社会资本理论中还存在着个体、群体以及微观、中观和宏观这样的分析层次上的差别。张文宏:《社会资本:理论争辩与经验研究》,《社会学研究》2003年第4期。张文宏认为,这些分析层次差别的存在,必然会造成“一些理论和测量上的混乱”。同上。虽然存在着上述的一些偏差,但是,社会资本无论是作为概念还是分析工具,都对“个体行为和社会结构”这个社会学经典领域的研究具有特别的意义。社会资本既是一种资源,也是一种网络;既是一种连接,也是一种动员能力;既是一种位置表现,也是一种特殊属性。社会资本的这些特性使得它既具有结构性的性质,也影响个体的具体行动。所以,社会资本理论对行动者的行为动因解释得更加符合实际,也更加全面深入。由于社会资本理论具有把微观的个体行为、选择、动机等与宏观的集体行动、社会选择、规范解释等沟通结合起来的可能,所以,社会资本理论范畴中的个人选择行为,既是传统社会学理解的具有理性意识的选择行为,也是特定社会结构中的、受到行为者本身所属社会结构互动影响的选择行为。而这种互动的发生过程,其实就是微观与宏观的互动,也是社会资本理论的独特解释力之所在。因此,把社会资本理论涂抹上网络结构观的色彩,对于我们在特定的情境中理解个体的选择行为的发生及结果,将具有积极的效果。

从个体行为的角度来看待社会资本和社会网络的这种特殊性,我们会发现,对于社会资本与社会网络的关系而言,如果说社会资本是嵌入在个体社会网络中的社会资源的动员的话,那么我们就可以把社会网络看做是静态的关系连接,而把社会资本看做是个人关系连接的有目的的动态表现。个体行为可以从行动与结构两个独立的视角来分析。但是,如果社会资本理论研究能够把这两个视角融合到一起,那么,社会资本本身就已经融入到行为本身中去了。社会资本相对于社会网络来说,有意义的变化、也有概念的区分,还有分析测量的不同,但是,社会资本无论是概念的存在以及理论意义的分析,都离不开社会网络。可以说,正是社会网络承载着社会资本的实践意义,社会网络是理解社会资本的骨骼,也是我们从社会结构角度认识社会资本独特性的起点。在部分学者眼中,社会资本就是处在网络结构观的理解中,甚至在有的学者那里,社会资本被直接定义为社会网络。张其仔:《社会资本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版。所以,理解社会网络研究的进展与意义,是我们从微观与宏观沟通的角度、从个体行为与社会结构沟通的角度去理解并解释社会资本与个人选择行为的重要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