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江永與汪紱對於禮學的討論
李元度(1821—1887)《江慎修先生事略(附汪紱金榜)》中説:
婺源居萬山中,爲朱子故里。流風餘澤所被,士多治樸學,不求仕進,而江慎修及先生(指汪紱)最著,並祀鄉賢有專祠。[44]
汪紱(1692—1759),初名烜,字燦人,小字重生,號雙池。與江永同爲安徽婺源人,但雙方未曾晤面。乾隆元年至四年期間,兩人共有五通書信往返討論學術問題。這場討論由汪紱發動,分别於乾隆元年至三年,每年各有致江永書一通;而江氏則於三年、四年,各覆信一通[45]。具體論學内容,已有學者以專文分析[46],可以參看。此處僅將雙方與禮學有關,與涉及治學方法的重要意見,依先後順序條列如下:
一、汪紱説
(1)側聞《三禮》合參之著,未覩其書,禮家言人人殊,願聞大指。又聞此書未經付梓,而别有《四書》名物考之刻。名物之考務博洽,於禮經孰緩孰急?
(2)今之號爲尊守紫陽者,亦或以小言細物與朱子争博洽,慎修潛心經籍,考慎先王法制,懸揆慎修所志,當與洙泗紫陽同一心法。然求其弗畔於道,勢不得不由博反約,而今世遂徒以博稱慎修,且或爲慎修作《慷慨不遇賦》,是安足以盡慎修之大?而慎修之所以苦心爲慎修者,不反以虚稱掩邪?
(3)朱子《儀禮經傳通解》實朱子未定之書,故當易簀之時,而猶有勉齋之屬。足下憾其蒐羅猶有未備,疏密猶有不倫,所見誠然。……且禮經至爲難治,而足下乃能更爲之增損櫽括,以卒朱子之志,此儒者真實學問,誠足以持躬淑世而羽翼聖朝,非尋常博洽比也。
(4)惟節收古註及《釋文》,爲學者入門之路,苟其折衷以朱子之説,而決擇精詳,夫亦止此足矣。若及唐宋疏義與古今諸儒議論,蒐羅太多,則議論恐不能無雜。三代而下,代有禮書,如開元禮以及大明,其間禮制增損,多失先王之意。註疏家尤多紕繆,至有吕坤等四禮之疑,是不惟不足以治經,而反足以亂經。不增入焉,正可以全經,而不爲闕略也。
(5)足下又云:“此書之作,但欲存古以資考核,而非謂先王之禮可以盡用於今。”則此語亦未盡然。……謂先王之禮非可盡用於今也,是則何歟?
二、江永説
(1)十八九歲,讀《大學》,熟玩儒先之言,知入手工夫在格物。程子所謂“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久則自然貫通”者,深信其必然。……天下無不當讀之書、無不當講之事、無不當窮之理,但隨吾力所能至,與吾性所最近者,孜孜矻矻而爲之,不立界限,不計程途,亦不論此書、此事、此理他日有用與否,惟求有得於心、居安資深、左右逢源以爲快,他人是非毁譽,皆不足以回惑而摇奪之。……而人以爲專以博洽見長,夫格物之與博洽則有辨矣。
(2)自少即求《儀禮經傳通解》反覆切究之,讀之既久,覺其中猶有蒐羅不備、疏密不倫之遺憾。又觀朱子晚歲與門人書,多拳拳於禮。……易簣前一日,猶作書與黄勉齋先生以修禮書爲屬,其注念於禮經如此。竊不自揆,更欲爲之增損檃括,以卒朱子之志。……凡三代以前,禮樂制度散見經傳雜書者,悉有條理。凡三易藳,初曰《存羊編》,次曰《增訂儀禮經傳》,三藳始易今名爲《禮書綱目》。卷帙既多,但能録古註與《釋文》,更欲增入唐宋義疏與古今諸儒議論。苦無力,乏人抄寫,有志未逮。書成將廿載,不欲示人,藏之敝簏,幾爲蟲蝕鼠穿。近年始有相識者轉相傳録,漸播聞於遠方。
(3)吾意亦但欲存古,以資考覈,非謂先王之禮盡可用於今也,然而禮亦不爲無用。……又竊以爲古禮雖不可盡行於今,今人亦當知其文、習其數。
(4)少即有志著述,家甚貧,紙筆亦艱。《禮書綱目》一書卷帙頗繁,無力倩人繕寫,兩三易藳皆自抄録,手腕幾脱。書之本文多於朱、黄之舊,然僅能録古註及《釋文》,不能如朱子所謂“具録註疏、諸儒之説”,窮於方也。前年雖爲館閣行文録去一本,而予心實歉然有憾。竊謂此書須朝廷設局,乃克成書。其次亦須得有力而好事者,猶可粗就。今老矣,恐成虚願矣。足下以爲祇此已足,弟謂不然。假令採録疏義與後儒説,亦必有所抉擇;其紕繆者,亦必有所駁正。後世蠹禮亂經之書,亦不至漫然增入,此無可慮。
(5)先王之禮非盡可用於今,此非弟之説也。朱子與門人屢言之,足下考之《語類》可也。
汪紱的治學取向,與江永有所不同。徐世昌等編纂之《清儒學案》中,立有《雙池學案》,案前説:
雙池居貧守約,力任斯道之傳。其爲學涵泳《六經》,博通禮樂,不廢攷據,而要以義理爲折衷。恪守朱子家法,與江氏慎修學派同中有異。[47]
朱筠於《婺源縣學生汪先生墓表并銘》中也説:
先生自二十以後,著書十餘萬言,旁覽百氏九流之書。……博極兩漢六代諸儒疏義,元元本本,而一以宋五子之學爲歸。《六經》皆有成書,下逮樂律、天文、地輿、陣法、術數,無所不究暢,卓然傳于後。[48]
汪紱雖與江永同樣博極群書,不過汪紱認爲應“由博以反約”,“以小言細物與朱子争博洽”,意義不大,“且夫博最難言耳”。但江永視考訂的功夫,爲“格物”,藉此以明理。這是江永對程伊川窮理格物之説的理解。因此認爲自己從事的是“格物”之學,與徒務“博洽”者不同。
正因有著如此認知的根本差異,汪紱認爲纂修禮書,節收古註及《釋文》,再折衷以朱子之説,只要決擇精詳,就此足矣。唐宋疏義與古今諸儒議論之説,語多紕繆,不惟不足以治經,反足以亂經。不增入焉,正可以全經,而不爲闕略也。與江永認爲編纂《禮書綱目》最大的遺憾,在於無力倩人繕寫,僅能録古註及《釋文》,不能做到朱熹所説的“具録註疏、諸儒之説”。因此曾希望借助朝廷設局,以成其書;或者得有力而好事者的襄助,猶可粗就。但這終究純虚願,無法做到。至於汪紱所説節收古註及《釋文》已然已足,江永並不以爲然。認爲自己的做法是:採録疏義與後儒之説,必有所抉擇;其紕繆者,必有所駁正。後世蠹禮亂經之書,亦不會漫然增入。
此外,兩人對於先王之禮究竟能否盡用於今的看法,也有極大的差異。汪紱認爲未必做不到,江永則反駁説這並非一己之見,朱熹於《朱子語類》中已反覆提及。江永“非謂先王之禮盡可用於今也,然而禮亦不爲無用。”“又竊以爲古禮雖不可盡行於今,今人亦當知其文、習其數。”爲我們提供了何以禮學仍具研究意義的一種值得參考的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