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经学的繁盛与传衍
关于湖湘学术文化的发展,研究者大多往古追溯到流寓湖南的屈原、贾谊。其实,从周秦到隋唐,北国东土早成《诗》《书》之邦,三湘大地仍如天荒之区:“由汉迄唐,训故不下数百家,其间负经师雅望,以齐鲁秦及河洛间特盛,而三湘七泽不甚有传人。”[3]根据光绪《湖南通志·艺文志》记载[4],汉唐千余年间,湘籍学者见于著录的经学著作仅4种,即蜀汉湘乡县蒋琬《丧服要记》一卷、东晋南平郡(今属津市)车胤《讲孝经义》四卷、唐代作唐县(今属安乡)阴弘道《周易新传疏》十卷和《春秋左氏传序》一卷,正如《晋书·甘卓传》所谓:“南土凋荒,经籍道息。”[5]
宋代以来,随着全国学术文化中心的南移,潇湘之间开始崭露头角,以理学为核心形态的湖湘学最为引人瞩目。这些理学家及其弟子大多研经论道,著述成家,其中周敦颐以《易》学开启风靡数百年的理学,宁乡易祓、湘阴周式、永明周尧卿、武陵丁易东等,或精究一经,或博通群经,堪称经学大师,其他如醴陵吴猎、长沙谭世勣、湘阴彭宗茂、衡阳廖偁、茶陵谭世选、浏阳汤璹等,各有造诣,声名藉甚。湖南经学从此兴起,正如彭政枢所说:“楚有周子崛起,神契圣道,作《易通》、《图说》,以翼羲经;易氏(祓)总覈群经,注《易》遵汉家法,吐弃王弼。嗣是湖湘士夫,朴学相崇,《周易》有丁氏《象义》,《尚书》有廖氏《洪范〈论〉》,《毛诗》有周氏《诗说》,《周礼》有易氏《总义》,《春秋》有汤氏《要论》,皆能阐微训义,光于来叶。”[6]光绪《湖南通志·艺文志》著录两宋湖湘学者的经学著作,有《易》类14种、《书》类2种、《诗》类3种、《礼》类3种、《春秋》类7种、《四书》类3种、群经总义类3种,合计35种,与汉、唐时期形成鲜明对比。其中易祓《周易总义》三十卷和《周官总义》三十卷、丁易东《周易象义》十六卷后被收入《四库全书》,丁易东《周易上下经解残本》四卷也列入《四库全书存目》,影响深远。
元明时期,湖湘学术文化整体上并未呈现中衰之象,如经学就仍处于发展之中。光绪《湖南通志·艺文志》著录元代经师5人,经学著述8种,明代经师97人,经学著述135种。后来《四库全书》收录茶陵刘三吾奉敕编撰的《书传会选》六卷、华容孙瑴撰辑的《古微书》三十六卷,另有郴州喻国人《周易辨正》等六卷、曾朝节《易测》十卷、澧州戴君恩《读风臆评》一卷列入《四库全书存目》。刘三吾以硕学高位,奏请改正蔡沈《书集传》的讹谬,采宋元以来诸家成说,“凡蔡《传》之合者存之,不预立意见,以曲肆诋排;其不合者则改之,亦不坚持门户,以巧为回护”,对明代官修经书极为鄙薄的顾炎武,在《日知录》中肯定《书传会选》“尚有功于后学”,“则是书之足贵,可略见矣”[7]。曾朝节撰《易测》,取王弼《注》、孔颖达《疏》、程子《传》、朱子《本义》及杨简《易传》之说,参互考订,以解《上经》、《下经》、《彖》、《象》、《文言》、《系辞》,而置《说卦》、《序卦》、《杂卦》一概不论,回归以义理解《易》,“大旨主于观辞玩占,一切卦图、卦变之说,悉所不取,颇足扫宋《易》之葛藤”[8],实际上开出清初黄宗羲、胡渭等清算宋人神秘《易》学的先河。益阳罗敦仁、喻义父子,著《尚书是正》二十卷,对《尚书》源流详加梳理,力论今文《尚书》28篇之真,考辨东晋晚出古文《尚书》之伪,后来阎若璩撰《尚书古文疏证》、翁元圻注《困学纪闻》,均采录其说。孙瑴别具慧眼,从灰烬之余,搜辑到东汉以前各种纬书70多种,“使学者生于千百年后,犹见东京以上之遗文,以资考证”[9],实是清儒辑佚的先驱。可见,湘中经学从元代以来仍在发展,到明代更超过两宋。
清代是中国传统学术的繁荣与总结期,湖南经学也在入清以后逐渐进入繁盛期,不仅著作如林,还涌现出一批经学大家和经学世家。清初有衡阳王介之、王夫之兄弟,以朱明遗民的身份,以“六经责我开生面”的怀抱,遁迹深山,发奋著述,说经笃实有据,成为经师硕望。至于康熙以后的湖南经学,过去不被看重,如梁启超在高标船山之学时竟武断地提出:“自兹以往,百余年间,湖湘学者无述焉。”[10]钱穆也从考证学的角度认为:“清儒考证之学,盛起于吴、皖,而流衍于全国,独湖湘之间被其风最稀。”[11]其实这是一种误解[12]。仅康、雍、乾三朝,湖南先后出现善化李文炤、巴陵许伯政、宁乡王文清、安乡潘相、善化唐焕、长沙余廷灿、湘潭罗典与张九镡、衡阳李天昶、衡山旷敏本、新化谭爱莲等经师魁儒,被列入《四库全书存目》的经学著作达15种,《易》类有李文炤《周易本义拾遗》六卷、许伯政《易深》八卷、湘潭赵世迥《周易告蒙》四卷附《周易图注》三卷、湘乡黄燐《周易賸义》四卷、湘乡郑国器《易经辨疑》、衡山周世金《易解拾遗》七卷附《周易句读读本》二卷、溆浦向德星《易义便览》三卷,《书》类有黄燐《尚书賸义》四卷,《诗》类有许伯政《诗深》二十六卷,《礼》类有李文炤《周礼集传》六卷、王文清《周礼会要》六卷,《春秋》类有李文炤《春秋集传》十卷、许伯政《春秋深》十九卷,《乐》类有衡山罗登选《律吕新书笺义》二卷附《八音考略》一卷、黔阳潘士权《大乐元音》七卷。因此,这一时期的湖南经学,较之清初毫不逊色,呈现出漫衍扩充之势。
嘉、道以后,朴学之风在湖南日益高涨,经过长期积蕴的经学迅速走向繁荣,无论是古文经学、今文经学还是性理之学,都在千古变局下呈现出蓬勃生机[13]。短短数十年间,三湘四水间走出了邹汉勋、魏源、黄本骥、邓显鹤、曾国藩、郭嵩焘、罗泽南、王闿运、王先谦、皮锡瑞、叶德辉、胡元仪等经学大师,还涌现出一大批经术专精之士,如道州何绍基、湘潭罗汝怀与王荣兰、善化唐仲冕、长沙彭申甫、安仁欧阳厚均、湘乡张眉大与成本璞、巴陵吴敏树与杜贵墀、湘阴张学尹、衡山聂镐敏、武冈曾家模、石门阎镇珩、龙阳易顺鼎、武陵杨大章、常宁李德淑、嘉禾雷雨人、平江苏舆、浏阳刘人熙等。晚清湖南学者在经典奥蕴的抉发、名物典制的考证、文字音韵的训解、金石碑版的考索、天文舆地的研探、先秦诸子的研究以及乡邦文献的搜辑等方面,各领一时之风骚,形成独具特色的“湖南学派”。1903年,新任湖南学政吴庆坻竟欣喜地称誉:“湘人士研经嗜古能文章,实最东南。”[14]
随着清末民初政治上的剧烈变动,延续千年的经学教育传统与经学研究风气遭到巨大冲击,特别是教育、文化领域经历一系列革故鼎新,先是中小学校废除读经,接着大学不为经学保留学科地位,经学从此失去制度的依靠。虽然袁世凯时代短暂恢复经学的地位,但继起的新文化运动激情欢迎“德先生”“赛先生”,同时高呼“打倒孔子”“废弃经学”,经学连同儒家传统再遭重创,走向“山穷水尽”[15]。然而在这种艰难时世下,湘籍学者中仍不乏卓绝之士,坚执儒学信仰,竭力维护经学的独立与尊严,继续在大中学校甚至私人学术空间从事经典的研习与传授,试图让经学发挥其传承民族文化、整饬人心风俗的功用。例如,与岳麓书院、城南书院一脉相传的湖南高等学堂、湖南师范馆、湖南高等师范学校、湖南第一师范学校、省立和国立湖南大学,就一直延续着古代书院实施经学教育和开展经学研究的传统,民国以来相继有刘人熙、曾熙、张正旸、符定一、吴嘉瑞、刘宗向、邹代藩、成克襄、戴士颖、刘肇隅、刘善泽、孙文昱、孙文昺、颜昌峣、杨树达、曾运乾、李肖聃等经学名家,或是执掌院校事务,或是讲授经学通论、专经研究课程,著书立说,培植后进。在抗战炮火中诞生的国立师范学院,也延聘一批饱学之士,如钱基博、马宗霍、陈鼎忠、席鲁思、刘异、彭昺、骆鸿凯、宗威等,在国文系开设经学、小学等传统课程。另外,省城长沙还有一些推行经学教育的组织,最为突出的是船山学社、湖南私立孔道学校和湖南国学馆(后来改名湖南国学专修学校),汇集湘省政治、文化、教育、学术界的精英人物和社会贤达,如刘人熙、吴嘉瑞、周逸、彭政枢、孙文昱、黄巩、刘宗向、石广权、颜昌峣、陶思曾、何键、王礼培、彭清藜、曹典球、李澄宇等,通过创办刊物(分别是《船山学报》《孔道月刊》《国光杂志》)、定期讲学、季课征文、祭祀先圣及乡贤等方式,传播经典大义,重倡礼义廉耻,试图振刷国民道德,挽回世道人心。如“军政余暇尝欲提倡国学”的湖南省政府主席何键[16],就大力推动读经,常在船山学社和孔道学校演讲,宣扬“四维八德”。他本人还对《论语》《大学》《中庸》等经典穷加探究,刊印《大学古本讲义》等书,阐扬孔子之道和儒家思想。又如颜昌峣在船山学社讲解《礼记·礼运》篇,说到“故坏国、丧家、亡人,必先去其礼”一节,特意指出:“此所谓坏国、丧家者,不过君主失位、卿大夫失官,而非举一国之人皆为外族之奴仆,如后世宋、明灭国之比也。知此,则知礼制之设,乃专为天子、诸侯巩固其位置而设,未尝计及民族之柔懦驯服,但知‘抚我则后,虐我则仇’,稍加恩惠,即易屈伏而甘为蛮裔之顺民者,即此礼教所养成之民族也。此我国历史上所以多汉奸,以未尝有民族之学说灌输于其心故也。”论及“大同”之说,他又特别分析说:“自欧洲大战发生,中山先生感于斗争杀戮之惨,乃倡道大同主义,言‘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冀以减少后世之战祸。此乃对于世界所倡之主义也。浅儒不察,不知杯水不可以救燎原之火,欲以弱国而祈祷世界之和平,以宗教思想来救国,不作参战准备,而研究二次大战以后的建设,谓为捷径,止见其冥行索涂自误误国而已矣。”[17]他对儒家经典作了理性批评,同时要求正确理解和运用经义,与当时的抗日救国紧相呼应,值得充分肯定。
民国以来湘籍学者在经学著述方面也十分引人瞩目,不仅编撰了各种简明扼要的经学讲义、教材,还将个人钻研经学的成果作为论著刊印行世,给新学后生指示读经书、治经学的种种方便门径。其中比较著名的有:刘人熙《春秋公法内传》十二卷首一卷(1913年湖南铅印本),叶德辉《经学通诰》(1915年湖南教育会铅印本),易顺豫《孟子发微》二卷(1925年山西宗孟学社铅印本),黄巩《周易述礼》三卷首一卷(1926年存几堂刻本),杨树达《周易古义》七卷(1929年中华书局排印本)、《论语古义》二十卷(1934年商务印书馆排印本)、《春秋大义述》五卷(1941年湖南大学石印本、1943年商务印书馆排印本)、《论语疏证》十卷(1943年湖南大学石印本),陈鼎忠《孝经概要》(1927年东北大学排印本)、《周易概要》(1934年中山大学排印本)、《孟子概要》(1934年无锡国专排印本)、《六艺后论》二卷(1934年南京钟山书局排印本、湖南大学石印本),曾运乾《尚书正读》、《三礼通论》、《春秋三传通论》(均为湖南大学石印本),孙文昱《周礼讲义》、《春秋左氏学》(均为湖南大学石印本),马宗霍《中国经学史》(1937年商务印书馆铅印本),杨筠如《尚书覈诂》四卷(1934年北强学社铅印本),符定一《新学伪经考驳谊》(1937年商务印书馆排印本),石广权《论语今读内编》四篇(1934年苍石山房铅印本),周秉钧《尚书易解》(成稿于民国时期,岳麓书社1984年出版),刘善泽《三礼注汉制疏证》十六卷(稿本,岳麓书社1997年整理出版)。这些学者多为民国经学名师,他们的著述也被列作民国学术经典,直到今天仍然大受欢迎。此外,还有一些今天不太知名的学者,也刊印过一种或数种经学著作,如长沙辜天祐《论语古注集说平义》(1930年上海太平洋印刷公司铅印本)、桂东邓檗《周易质》八卷首一卷末一卷(1925年铅印本)、武冈尹世积《禹贡集解》(1946年商务印书馆铅印本)、湘阴左钦敏《大学申义》(1918年敬义山房刻本)、祁阳龙熙臣《东洲毛诗授义》二十二卷首一卷(1925年船山书院木活字本)、浏阳邱楚良《古本大学笺证》一卷附录一卷叙录一卷(1937年长沙洞庭印务馆铅印本)、益阳张师范《大学编次质疑》一卷(1931年益阳震亚印书馆石印本)等,一定程度上也能反映民国年间湖南各地学者从事经学研究、守护传统学术的情况。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五四”以来,湖南有一批既深受旧学浸染、又接触过西学新知的学者,都对学校废除经学课程不很赞同,希望在新式教育体制下延续经学慧命。例如,李肖聃就对以国文课代替经学课、以语体文代替文言文十分不满:“兴学以来,首废经业,专课国文,意谓圣学高深,文言浅近,但求词达,取便学僮,自定教科,著之功令。由是编纂之流,夺圣贤之经席;贩肆之贾,操制作之大权。京部为所劫持,省司奉行惟谨,小学惟行语体,初中禁授文言。以至卒业大学,未读《四书》;教授专门,不通文理。此新教之显弊,为有识所同嗟。”他因此极力主张大、中、小学都应恢复读经,并对非孔之谈、惑经之论加以斥责:“愚之拙见,雅异时流,以为小学宜读《论》、《孟》、《孝经》,中学宜读《诗经》、《礼记》,至于大学,宜授《易》、《礼》、《春秋》。仿程氏分年之程,依欧公计日之课。行之以渐,固未觉其繁难;守之以恒,期渐靡乎经训。使群士服膺于圣教,斯信仰乃定于一尊。若赞墨翟之非孔,同子玄之惑经,始则诬古以逆天,终则反常而作乱。近事可睹,其效彰然,万事悠悠,惟此为大。高等诸生,文理明通,心志将定,犹宜劝以经学,以立大基。圣人复起,吾言不易。”[18]马宗霍也通过回顾汉唐以来经学兴替与国政治乱的关系,对近代社会舆论借口“孔孟程朱不能致富强”而主张废弃经学作了批评:“晚近西学东渐,谈者震其富强,群以实学为倡,目经学为迂疏无用,后生新进未尝一诵经文,闻经之名,如有所讳,甚有欲废经、焚经者,一若国之贫弱,皆经学使然,非第《论语》作薪、三《传》束阁已也。夫时君假经以饰太平,科举假经以文浅陋,此诚可议,若遂以此归责于经,吾斯之未能信。”[19]陈鼎忠则在《六艺后论》中宣称:“六籍之道宏矣,下走弇陋,无能为役,惟平生之所兢兢自守者有三要义:一曰信古,二曰尊经,三曰述圣。”[20]他揭橥的三点要义,与当时盛行的疑古、惑经、非圣思潮刚好针锋相对,倡导信古、护经,竭力维持经学的尊严。鉴于民国以来引进西方科学图书法,经书失所依归,被拆分归入各个不同部类,陈鼎忠还根据“一切学术,咸出六艺,异子史百家于经,亦无异别子孙于父祖”的原则,发明一种新的图书编目方案,“分群籍为七部,肇立嘉名,以经为首,余以类从”,将十三经依不同体制,分居于七部之首,不仅统率旧有群籍,还融摄西学新书,“庶治学者可溯流以探其源,循本以考其末,而经之囊括万有,亦不烦言而明矣”[21],图谋以六艺统领一切学术,重建“经之囊括万有”的学术文化新格局,想为经学在现代学术文化体系中谋取一席之位,乃至恢复经学统御众学的昔日荣光。这种努力与马一浮发明“六艺该摄一切学术”如出一辙,可谓用心良苦。
事实上,民国湖南经学直承晚清的流风余韵,不少经学名家如王先谦、叶德辉、刘人熙、孙文昱、石广权、易顺豫等身跨晚清与民国,张正旸、马宗霍、周逸、符定一、颜昌峣、杨树达、曾运乾、李肖聃等人则与晚清湘中经学大师王闿运、王先谦、皮锡瑞、叶德辉等各有师承关系,薪火相传。也有一些民国湘籍学者受到晚清湘学的薰染,自觉承继乡贤,如陈鼎忠《六艺后论》、马宗霍《中国经学史》,不仅形式上直接承继皮锡瑞《经学历史》,内容上也反复引用皮锡瑞的论述。正因为近代湖南经学从晚清到民国一脉相承,得以持续发展,不断开拓,所以民国以来的湖南学者在专经研究、群经通论、经学史等领域成就卓著,后出转精,有些方面甚至超过清儒,称雄全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