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1章 对症下药
二月十七傍晚,郑榕到家的时候,开了一天会的郑泌昌也刚好从总督衙门回来。
父子俩前后脚进门,一看见儿子,郑大人满身的疲惫顿时一扫而空。
等不及沐浴更衣,兴致勃勃的他直接把正安排张武和其他护卫住处的郑榕叫到书房,仿佛打了胜仗般说起这两日何茂才跟那几个知府的窘状。
郑榕自然不会扫老爹的兴,耐心等到他说得口干舌燥,才递过杯茶,问道:
“罗大人的信是不是到了?我想那里面应该有小阁老的指示才对,鄢大人给何大人的信估计也大同小异,当然还有严阁老父子给胡部堂那封信,那才是重头戏。”
谈兴正浓的郑泌昌这才稍稍平复,从书桌里拿出看过几次的信。
“你先前分析没错,他们很着急,急着把我们推到台前,改成了最好,就是改不成也能替他们有所遮挡,更能替宫里遮挡。”
郑泌昌喝着茶,说到“遮挡”二字时,眼里闪过冰冷的色彩。
任谁也不会愿意做别人的刀,更不会愿意做砧板上的鱼肉。
郑榕一目十行地把信看完,嘴角勾起讥诮的弧度:“身边尽是这等谄谀之徒,严阁老父子的气数不久了,现在要注意的就是何大人写信掣我们肘的事。”
“我也这么看,信已经写好了。首先要说服罗龙文,让他去和何茂才背后的鄢懋卿斗,这样就能为我们争取些时间。”
郑泌昌拿出一封尚未封漆盖印的信,还有一紫檀木盒,轻轻打开,露出内在乾坤。
里面是一方精美的砚台。
郑榕赞道:“罗大人是造墨行家,这辈子的雅趣就是收集文房四宝,如此倒不愁他不替我们说话了。”
“送礼也是门学问,不能只送,还得找他讨要点东西才行,如此一来,雅趣才真正是雅趣。”郑泌昌说。
郑榕笑道:“爹讨要的肯定是罗墨,那是罗大人最得意也最雅致的东西。”
“孺子可教。”郑泌昌摸了摸胡子,拿出漆来就想封上,却被郑榕拦下。
郑榕问:“您给罗大人这封信有没有写谭参军的事?”
“当然,那谭纶连夜登门,第二天就被赶去台州,我把这事说清楚,胡宗宪以后说话就更有分量。”郑泌昌不假思索地说。
“能说清楚自然好,可是爹,您觉得这事真能说清楚吗?”郑榕追问道。
郑泌昌笑容一滞:“你的意思是……?”
“那些清流书生用的是阳谋,不论胡部堂如何处置谭参军,都会被卷入党争,都会被小阁老他们怀疑。”
郑榕取过信,细细读上一遍,也给郑泌昌充足的思考时间。
都是心思剔透的老江湖,略一琢磨,郑泌昌就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你是说,如此一来,我在信里为他辩解不仅无用,反而是取祸之道?”
“正是如此。”
郑榕点头,扬起信纸,随手放到一旁的蜡烛上,烧成灰烬。
“我们和胡部堂当然要站在一起,但有些话是不能说的,说出来,只会让人觉得我们也被卷到了漩涡里,不再公允。”
“那你想怎么做?”郑泌昌问,“何茂才还有那些大大小小的官都会写信。”
“很简单,如实说明。正月二十八,谭参军连夜赶到钱塘,登门拜见胡部堂,次日赴台州上任。仅此而已。”
郑泌昌叹了口气:“这样一来,他胡宗宪想做事就该很难了。”
“罗大人和小阁老虽说利欲熏心,但人都不傻,我们这时候必须说真话——而且这对我们不也是好事吗?我们两不相帮,说出的话就更加可信,也更有分量。”
郑榕这话不夹杂任何个人感情,理性到让郑泌昌都一时愕然。
沉默片刻,他想说些什么,还没开口又自己收了声,他心里已有了答案。
怀疑只需要一个由头,就像埋下种子等它自己生根发芽,侵蚀信任的根基。
这个过程是极难逆转的,牵涉进去只会引火烧身。
“这封信,我知道该怎么写了。”
话音落下,长江后浪推前浪之感在心头油然而生。
“果不其然,你一回来,各种事情就开始纷至沓来了。”
“多事之秋,也只能临渊履冰。胡部堂那边就让我去和他当面说明吧,有时开诚布公不是坏事,但还不是现在。”
郑榕轻声说,“目前最重要的事,还得麻烦爹帮我给那沈一石沈老板送个拜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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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首富沈一石很忙。
每天,这个穿着蓝色粗布长褂,脚蹬平底黑色布鞋的商人都会把日常排满。
十几年如一日,背靠江南织造局的他积累下了全国上百家繁华地段的商铺,几十万亩桑田,还有年产二十万匹丝绸的二十五家作坊。
放眼东南,或许只有占据半个松江府棉田的徐阶徐阁老一家能和他斗富。
可若是看他的做派,半点瞧不出是个家资巨亿的超级豪商,更看不出还有特赐的六品功名冠带。
这是他的自保之道,毕竟,在他身后站着的是江南织造局,是大明内廷,是搜刮天下财富的嘉靖皇帝。
除了低调做人,他的另一个自保手段就是记账——记江南官场和织造局的账。
二十年官商,每个人从他这里拿走的银子都有记录,当然也包括郑泌昌的账。
这天一早,他正习惯性地查账记账,就听门外传来下人的声音。
“老爷,左布政使郑大人送了拜帖,他家公子想和您见上一面。”
不喜欢对账时被打扰的他眉头微蹙,很快又舒展开来,放下手中毛笔,将账册收好,小心翼翼地装箱封存。
做好这一切,他才打开门问:“为什么是郑大人的公子,他自己呢?”
“郑大人正在总督府,他们还要商议改稻为桑的方略。”那下人答道,“郑公子似乎是代郑大人来的,想和老爷谈谈桑田的事。”
沈一石沉吟片刻,自言自语道:“我想起来他是谁了,他现在在哪?”
“正在客厅喝茶。”
“那我就去见见这位举人老爷吧。”沈一石摇了摇头,掩饰住眼底那一丝艳羡。
哪怕得了御赐的功名冠带,科考不第也是他毕生憾事。
来到客厅,他远远拱手:“不知郑公子大驾,沈某有失远迎,实在罪过。”
郑榕也起身相迎,朗声道:“是在下冒昧叨扰,还请见谅。久闻沈老板精通音律,乃当世高雅之士,在下有件薄礼,还请笑纳。”
沈一石略感吃惊,正欲推让一番,却看清了泛黄的书页,顿时瞳孔微缩,失声道:
“白石道人的琴谱?容之贤弟,你怎会有这等珍宝?”
酷爱音律的他一时失了分寸,直接与郑榕称兄道弟起来,直到脱口而出才觉察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