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7章 隐介藏形
两天时间,完成一整个县的田亩清查和最终核算,难度可想而知。
哪怕汪定瑜手上有着郑榕事先做好的调查结果也是如此。
但现实证明,人的潜力是很大的。
身前是光明的前途,身后是常伯熙和一众倒台官吏的反面典型,淳安上下都知道自己该作何选择,包括那些耕读大户。
他们一边往各地写信求援,一边争先恐后上报田亩、补缴税款,以至于临时代理主簿职权的典史连着忙了两个通宵。
终于,赶在三月初四晚上,堆成小山的文书和材料终于汇总完毕。
同时整理好的还有一批罪证,尤其是那些不太方便示人的罪证。
——譬如一封或许会搅动浙江局势的信。
只不过,这封信田有禄没有交给马宁远,而是偷偷藏下,直接送到了郑榕手上。
做事要么不做,要么做到彻底,这是田有禄一贯的原则,出卖上司这件事当然也不会例外。
他相信这是一张有分量的投名状,足够让他在郑公子和郑大人这里谋个安身。
马宁远三人各在各的院里休息,田有禄跪在郑榕屋里,奉上密信,禀报道:
“公子,信上写了何大人的指示,常知县只和卑职议过此事,旁人一概不知,卑职愿将此信献与藩台大人和公子!”
“何大人的信,这倒是稀罕物。”郑榕一目十行地把信看完,折好收起,“信是什么时候送来的?还经过谁的手?”
“回公子,信是二月二十三到的,抄家时是卑职亲自翻出来的,没经过旁人。”
田有禄毕恭毕敬地说,“公子放心,卑职不会那么不谨慎,断然没有纰漏。”
郑榕这才微笑点头,称赞道:“这件事做的不错,不过这封信暂且用不上,你也不能与任何人说起,明白吗?”
“卑职一定守口如瓶!”田有禄脸上的笑容更加谄媚了,不大的眼睛眯成了缝。
“说正事吧,衙门怎么样?”郑榕问。
“全按公子的吩咐办好了,马府台他们到了就能看见全部的文书和田册。”
田有禄答得干脆,“这两天共入册桑田八万多亩,稻田也有近四万亩,还有几千亩零散田地,种着茶叶之类的。有近四成是犯官墨吏的家产,已全数收归官府。”
“十几万亩农田,不是个小数目。”郑榕点点头,又问,“那些主动登记补税的大户都给各地亲戚朋友写信示警了吧?”
“是,据卑职所知,都写了,有几封还是直接寄到京城去的。公子,卑职……”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郑榕打断了他,抬手将信递给郑安,“做好你的差事,有些事就不要乱打听了,这样对你有好处。”
“是,是,卑职多嘴!”
田有禄哪还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抬手就要掌嘴,却被郑榕叫住。
“差事办的不错,打自己做什么?跟我说说那些乡约和那天聚众的乡民的事。”
“谢公子宽容!”田有禄松了口气,腰弯得更低了,“各乡乡约都到了,但听他们说还要来不少百姓,那天几个领头聚众的刁,不,乡民,也都要来,按律要打他们二十大板,听龙山的乡约说,好像还有个很结实的汉子说要跟他们一起挨打。”
“结实的汉子……”郑榕皱了皱眉。
他就知道齐大柱肯定按捺不住性子,哪怕被自己安排了别的差事,最后也非得和这些兄弟一起受罚不可。
不过这样也好,大局已定,其他人也翻不起什么浪花,就由他去吧!
暗暗叹了口气,郑榕一挥手,“这些都是好百姓,有过就罚,有功也不能不赏。你们就依律办事吧。我稍后过去。”
话说的这么直接,田有禄哪能不懂,当即深施一礼,恭声道:“卑职明白。”
他弯着腰退了出去。
郑榕唤来怜珠,吩咐道:“去把咱们带的伤药多取些来。”
“知道少爷慈悲心肠,早就准备好了。”怜珠柔声说道,“这就去取。”
“你倒是机灵。”郑榕笑道,“去吧,回来时替我把徐先生请来。”
“徐先生?”
“是啊,再怎么说,我也是挂着总督府幕僚的身份来的,这样一封有分量的信总归要和胡部堂那边分享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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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话。
次日巳时,郑榕一行准点到了县衙。
县衙外面已围了数不清的百姓,有几个私塾里的教书先生正指着昨夜贴出的告示,自发为众人讲解上面的内容——都是关于改稻为桑的政策。
走进大门,院里是各乡的乡约,还有那天率领乡民聚众拦路请愿,促成后续一系列事件的十几个汉子。
郑榕第一眼就看到了齐大柱,他果然也和自己的兄弟们在一起,都打着赤膊跪在堂下。
他知道不让自己牵头露面是恩公的安排,也知道这是为了让自己不受记恨,可他还是不能眼看着信任自己的兄弟们受罚而置身事外。
思前想后之下,他还是来了。
只是在见到郑榕时,他的第一反应是偏开目光,不大敢对视。
他的这点小心思,郑榕当然不会看不透,却也没点破,只是上堂落座。
马宁远走到这些人身前,嗓音洪亮地说:“大明律载有明文,以民告官属越级上告,按律该责打二十杖,当日领头的便是你们,如今可有异议?”
些许皮肉之苦就能换来个公道,对他们来说已是此前难以想象的结果。
眼看侵吞土地、搜刮百姓的贪官污吏纷纷受罚入狱,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有异议?
话音未落,齐大柱就率先喊道:“我们愿意受罚!”
他一开口,身后的汉子们也异口同声
“既然没有异议,那就依律办事吧。”
田有禄小心翼翼候在一旁,声音刚好飘到耳朵里。
“卑职明白。”他赶忙躬身称是,又向堂上三人行了个礼,挥手招呼待命的衙役,“依律办事,每人二十杖!”
衙役齐声领命,不一会儿,伴着低沉的报数声,结实的木棍连连挥打下去。
“一!”
“二!”
“三!”
“……”
几下的工夫便皮开肉绽,待最后一杖打完,人人都已血肉模糊。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郑榕这时站了起来,朝马宁远拱手一礼,走到相互搀扶着起身的乡民面前。
“朝廷做事,历来赏罚分明。”
郑榕的声音很有穿透力,院内外都能听清。
“尔等虽触犯律法,但也为民请命,为朝廷推行国策分忧,其志可嘉,其情可悯!”
“经查,淳安义民齐大柱等十五人忠心报国,为彻查贪墨国帑出力甚巨。”
“经提请布政司审批,特赏每人桑田五十亩,免征三年赋税,以兹嘉奖!”
话音未落,衙门外面已是阵阵艳羡的惊呼,齐大柱等人也目瞪口呆。
这是常人几辈子也攒不下的赏赐,齐大柱自己带着王如龙等人四处奔波也就罢了,其余十几人都感觉像是天上掉了馅饼。
郑榕要的正是这个效果,不等谢赏,快步走到县衙外。
马宁远三人立刻跟了出来,田有禄也紧随其后,还有各乡的乡约。
黑压压的人头攒动着,无数夹杂着期待和羡慕的视线汇聚而来。
郑榕和马宁远几人对视一眼,都知道,改稻为桑所需的民心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