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6章 后知后觉常伯熙
常伯熙不过是个小小的七品官,又没什么结实的后台,自然没见过沈一石。
但没见过不等于没听过,江南首富、织造局官商的大名如雷贯耳。
看着从容走来的沈一石,常伯熙的心里挨了一记从天而降的惊雷,大脑一片空白。
“常知县想的应该是朝廷着急产丝织绸,一旦控制了全县的桑田和作坊,再不济也能鱼死网破。”
沈一石慢条斯理地说,“然而作坊总有人开,地也总有人种,改稻为桑是国策,我辈商人当然义不容辞。就算你们真有能耐毁了织机和作坊,再毁了桑田,也有办法。”
“……什么办法?”
常伯熙此时知道大势已去,可他心里却还是不服,嗓音嘶哑地问。
“杭州府不止一个淳安县,浙江不止一个杭州府,改好了淳安,一顺百顺,区区几千几万亩桑田又算什么?况且,你们的这些桑田本也不在官府册上,多产一两生丝、一匹丝绸都是改稻为桑的成果。”
在商言商,沈一石不无怜悯地看着已经面色惨白的常伯熙,摇了摇头。
常伯熙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什么。
可在他身后,如狼似虎的台州官兵不打算给他机会,鱼贯而入将几人尽数擒住。
沈一石这才拱手一礼,朗声道:“沈某近来忙于作坊选址,未能尽早登门拜见,还望各位大人恕罪。”
“沈老板能来,本官欢迎之至。”马宁远笑着起身回礼,“有沈老板相助,推行国策势必事半功倍。”
“哪里哪里,仰赖官府信重,否则沈某就算有心也是无力。据沈某观察,淳安此地确实适合扩种桑田、增产丝绸,沈某愿出资在此新建一丝织作坊,响应国策。”
一袭官衣,满口生意,还能不让旁人感到突兀,这世上恐怕也仅此一份了。
听两人一唱一和,本已心如死灰的常伯熙突然挣扎起来,嘶吼道:“马府台,本官和刘主簿是吏部委任的朝廷命官,你们无权羁押我们!让他们放开!本官要上疏,本官要弹劾你们官商勾结!”
“大明律例,凡吏部委任现任官,无有通敌失城贪贿情状,不得羁押。”马宁远上前几步,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看看这是什么?”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摞字据,白纸黑字,还有淳安县衙硕大清晰的官印。
这正是去年年底,郑榕收集到的淳安官府谎征税赋的罪状。
贪贿的铁证。
看着自己当初亲手盖下的大印,常伯熙就像被人扼住了喉咙。
这下他彻底没了脾气。
马宁远用胜利者的口吻说道:“淳安知县常伯熙,伙同县衙官吏,巧立名色妄取扰民,妄起科征私吞农税,证据确凿,把他们都押下去吧。”
哭喊讨饶声连绵不绝,却无法阻止官兵们有力的双手将他们直接拽出门外。
直到这时,常伯熙才明白过来,怨毒的目光在几人身上徘徊。
可惜已经太晚了,木已成舟。
他想张口骂娘,亲自押送他的王如龙却根本不给机会,拿起团破布就塞到嘴里。
紧接着一声闷响,硕大的拳头深深印在了他的肚子上,打得他两眼凸起,却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呜呜”声。
“这拳是我替大柱兄弟和乡亲们打的,你这狗贪官!呸!”
用力啐了一口,王如龙朝着马宁远和郑榕这边抱拳一礼,告罪道:“属下失礼,请大人们恕罪。”
说罢,他就像拖条死狗一般,将痛到动弹不得的常伯熙拽了出去。
这等惨烈场景,就算是刚挨了迎头痛骂和诅咒的田有禄也不免心有戚戚,同时更为自己的前途命运担忧。
大半个县衙的官吏被直接拿下,只剩他们这几个人了。
正不知如何是好,郑榕的声音在耳畔如天籁般响起:“府台大人,首恶落网,田县丞等人能不同流合污,可见心存善念,不妨让他们戴罪立功,以显朝廷宽仁之心。”
“容之所言深得我心。”马宁远不假思索地说,“知县待罪,县衙由县丞代署,本官只有一个要求,两天查明瞒报田亩情况,主动上报并补缴税款的不予追究,若还有人冥顽不灵,田产一律收归官府,各处桑田、作坊也务必严加看管,不得有误。”
“卑职领命!”
田有禄头一回知道自己的声音竟然可以如此尖细和响亮,全身上下仿佛都多了用不完的力气。
郑榕看得好笑,说道:“此外,三月初五的巳时,将各乡的乡约召集到县衙,改稻为桑的事还要向他们交办。”
“公子放心,卑职一定办妥。但凡少来一个乡约,卑职提头来见!”
田有禄中气十足地说,语气强调甚至比刚刚更为恭敬,说着就起身带上硕果仅存的属下匆匆离开。
他很有眼色,知道眼前这些大人物定然还有自己不该知道的大事要谈。
事实也正是如此。
如何利用这些清查收缴的优质桑田,这是块大蛋糕。
逐利而来的沈一石当然不会错过。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得到郑榕支持的沈老板不出意料的满意而归。
这是皆大欢喜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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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下,淳安县大牢。
挨了打的常伯熙还躺在冰冷的地上。
短短一两个时辰,他像老了十岁,双眼浑浊无光,只疼得轻声哼哼。
活了四十多年,他还没受过这种对待。
早上还是父母官,晚上就成阶下囚,比起身体伤痛,精神摧残更让他绝望。
“他们这些人早算计好了,来之前就是奔着把我们吃干抹净啊!”
“杀鸡儆猴,本以为我们是猴,没想到整个淳安才是那只注定要死的鸡。”
“真可笑……”
靠在冰冷的墙上,他喃喃自语,心头满是悔恨和不甘——既对自己的后知后觉,也对这该死的霉运。
他用力捶了下墙,咒骂道:
“这么多个县,偏偏就来了淳安!”
“马宁远、徐渭,你们都不是好东西!”
“还有那该死的田有禄,卑鄙小人!竟敢出卖我!”
“本官就是死,也得拉着你给我垫背!”
凄厉的嘶吼声在牢房里回荡,守夜的差役循声走来,抄起棍子就打。
“让你叫唤!还以为是堂尊老爷吗?!”
碗口粗的实木棍子砸下来,就是精壮汉子也得背过气去,何况养尊处优的他?
咒骂转眼变成了哀嚎,还有硬物抽打皮肉的闷响,久久不息。
毫无疑问,这顿打是有人授意的。
而就在曾经的常老爷挨打时,实质上成为半个知县的田有禄没了先前的奴才相,在堂署里对众人耳提面命。
五个子承父业的吏首被免,这对所有人都是天赐良机,不论是站队田有禄的,还是那些自始至终置身事外的。
机会在哪?当然是改稻为桑的差事。
偌大的县衙灯火通明,上到县丞,下到衙役杂差,人人都没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