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章 8.贺万钱
“嘭”的一声巨响,简陋的草庐门扉几乎要散架般被猛地踹开,带起一阵尘土。
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伏在矮案上,正借着窗棂透进的微光专注研读一卷竹简的张逸,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扰到。
只见刘季那张带着几分痞气的脸出现在门口。
刘季咧着大嘴,露出不甚整齐的牙齿,声音洪亮地打破了屋内的安静,大笑道:
“子羽,别啃你那些酸文了,县里新来了一户姓吕的大户人家,听说是为了躲避仇家来的。
今天在他家新宅摆阔请客呢,走,咱们哥俩一起去蹭顿好的酒肉。”
张逸眉头微蹙,缓缓放下手中的竹简,将其小心地卷起,动作不紧不慢:
“逸听说此次赴宴之人,非富即贵,身上都得备着像样的礼钱。
刘公平日里囊中羞涩,哪来的礼钱去凑这个热闹?”
刘季却浑不在意地大手一挥,几步跨进屋内,直接抓住张逸的胳膊,用力往起一拽:
“让你平日里净读那些迂腐儒生们的东西,今日让我教子羽你吃大户的学问。”
刘季拽着张逸开始往外走。
一个沉静儒雅,一个豪放不羁,两人并肩而行。
衣衫上还带着些许路途的尘土,很快便来到了吕公新购置的宅邸前。
这宅子显然经过修葺,门脸虽不算奢华,却也比寻常民居气派不少,
门口车马喧嚣,人声鼎沸,显然已有不少宾客抵达,门前更是站着几名精干的家丁维持秩序。
步入吕府正厅,混合着醇厚酒香与烤肉焦香的热浪扑面而来。
厅堂内灯火通明,数个造型古朴的青铜兽首觥被擦拭得锃亮,里面盛满了色泽微黄的黍酒,散发着诱人的谷物香气。
光洁的黑漆矮案上,大块的炙烤鹿肉还在“滋滋”作响,饱满的油滴不断滴落进下方的炭火中,激起阵阵青烟,香气四溢。
身着统一青色短衫的僮仆垂手侍立在厅堂两侧,神情肃穆。
这等讲究的排场和森严的规矩,莫说寻常百姓,便是沛县的一些富户,恐怕也未曾亲眼见过,引得不少先到的宾客交头接耳,暗自咋舌。
靠近门口的一张长案后,主掾掾萧何正襟危坐,神情一丝不苟。
他面前铺着一卷摊开的竹简,手中握着毛笔,正蘸着浓墨,一笔一划地记录着来客姓名与所贺礼金,声音清晰而平静:
“王陵,贺钱三千,请上座东三席。”
笔尖在竹简上留下清晰的墨迹。
稍后,又念道:
“雍齿,钱五百,请至堂下西廊就座。”
话音刚落,一个身材壮实、面容黝黑的汉子,正是平日里与刘季不对付的雍齿。
雍齿忍不住上前一步,脸上带着明显的不满和一丝尴尬,声音也有些粗嘎地问道:
“敢问萧主掾,这贺钱……到底要多少,才能到堂上坐着?”
雍齿搓着手,显得有些局促。
萧何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没听到他的抱怨,依旧专注于手中的墨笔,在下一枚记录用的名帖上勾画着,声音毫无波澜地说道:
“吕公吩咐,凡贺礼不满千钱者,贵客还请在堂下稍坐。”
语气平淡,不带任何个人情绪。
站在刘季身后的张逸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听到雍齿的抱怨和萧何的回应,嘴角不由勾起一抹玩味的轻笑,低声对刘季道:
“没想到这位吕公初来乍到,排场倒是端得十足。
贺钱不满千,竟然连登堂入室的资格都没有。”
刘季闻言,嘿嘿一笑,拍了拍胸脯,脸上露出一种胸有成竹又带着点无赖的神气:
“看着吧,让你看看里面的门道。”
说罢,刘季整了整本就不甚整齐的衣冠,大步流星地走到萧何的长案前,从怀里摸出一枚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颇为简陋的名帖。
“啪”地一声拍在案上,朗声道,声音故意拔高了几分,确保厅内不少人都能听到:
“刘季,贺钱一万!”
他拖长了尾音,神情倨傲,“不知这点薄礼,可否带我们一同上堂就坐?”
此言一出,不仅周围竖着耳朵的宾客一片哗然,低低的议论声四起
就连一直波澜不惊、埋头书写的萧何,那张素来沉稳淡定的面庞也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变化。
萧何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仔细打量了刘季两眼,仿佛要确认自己没有听错,才略显迟疑地开口:
“万钱?刘亭长此言当真?”
见刘季昂首挺胸,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萧何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讶,改口道,“事关重大,请容我先去禀告知吕公。
还请刘亭长在此稍候片刻。”
听闻刘季这破天荒般的“贺万钱”,萧何显然也无法再保持之前的淡定,顾不上继续勾画名帖了。
萧何小心地放下笔,连忙起身,整了整衣冠,快步朝着厅堂上首,吕公与县令所在的主宾席位走去。
此刻,厅堂上首最尊贵的位置上,吕公刚刚在沛县令的热情推让下落座。
主位旁的席位上,沛县令正满面春风,举杯与吕公寒暄:
“叔平兄,您远道而来,能屈尊落户我们这小小的沛县,实乃本县之幸,今日定要不醉不归!”
吕公则满脸堆笑,双手举杯回敬,姿态谦逊:
“能得县令大人收留,实乃吕某全家之幸。日后还需仰仗大人多多照拂。”
吕公言辞恳切,滴水不漏。
两人正客套间,萧何快步走到沛县令身边,微微躬身,凑到他耳边,用极低的声音将门外刘季“贺万钱”的事情迅速汇报了一遍。
“什么?”
沛县令闻言,眼睛倏地瞪圆,杯中的酒都险些洒出来,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了半分。
随即又立刻压低,脸上露出混合着难以置信和恼怒的神情,“刘季?那个泼皮无赖?他哪来的万钱?!
简直是胡闹!
还‘贺万钱’?他是来捣乱的不成,赶紧派人把他给我撵走,别在这儿败坏了叔平兄的雅兴,丢人现眼。”
没等萧何回应,邻座一直含笑静听的吕公却似乎听到了“刘季”、“万钱”等字眼,好奇地凑过头来,脸上带着温和探询的笑意问道:
“县令大人,可是外面有何事?老夫好像听到有人‘贺万钱’?”
见吕公发问,沛县令只得强压下不快,耐着性子解释,语气中带着几分对刘季毫不掩饰的鄙夷:
“唉,叔平有所不知,你初到沛县,不熟悉这里的情况。
外面是本县一个有名的泼皮无赖,名叫刘季,平日里游手好闲,惯会吹牛说大话,结交些狐朋狗友,就是没个正形。
他哪有本事拿出万钱来作贺礼,这分明是故意来捣乱,想混顿吃喝罢了,您老可千万不要被他给蒙骗了。”
“不信的话,您问问萧主掾,他对县里的情况最清楚不过。”
沛县令说着,抬手示意了一下旁边的萧何。
萧何适时地拱手,微微躬身,言简意赅地补充道,语气客观而不带偏见:
“回吕公,刘季此人平日里确实交游广阔,颇有豪侠之气,但也素来喜好空言,行事不拘小节,少有实绩。
其言‘贺万钱’,依下官看,恐多有虚夸之处。”
吕公听完两人的描述,不但没有生气,反而捋了捋颌下微白的胡须,眼中闪过一丝奇光,笑呵呵地说道:
“哦?竟有如此奇特的人物?无妨,无妨。
老夫生平不才,略懂些相面之术,最喜结交天下奇人异士。
既然这位刘季敢放言‘贺万钱’,不论真假,这份胆气就非同寻常。
老夫倒是很想亲眼见见,看看是何等样人。”
吕公眼中闪烁着浓厚的兴趣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
萧何站在一旁,垂手而立,面色平静,默不作声,静静等待着县令与吕公的最终决定。
见吕公态度坚决,兴致勃勃,沛县令脸上露出一丝无奈。
他看了看这位自己有所求的好友,知道不好驳了他的面子,最终还是摆了摆手,像是叹了口气,带着几分勉强妥协道:
“罢了,罢了,既然叔平兄有此雅兴,那便依你。
唉,希望那小子别做出什么太出格的事才好。”
他转向萧何,“萧主掾,你就去把那个刘季叫上堂来吧。”
“是。”
萧何再次躬身应诺,随即转身,步履沉稳地退出了上席区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