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问道
老朱头颓然地瘫坐在地上，双手颤抖地挣扎着抱起姜明胜的身体：少年的双臂骨骼俱断，心脉震裂，早已没了呼吸。
“咳咳，老七......”老朱头往日精神振烁的神情早已不在，此刻的他更像是个身心俱疲的老人，往事种种，令他眼泪止不住的奔溢出来，连身形都枯槁了几分。
“爷爷对不起你......”老朱头惨声说道，“若是我能再快些，你就不会死了，为何上苍对我如此不公？连我最后一个徒弟也要害死？”
断壁残垣之中，缓缓升起一团缥缈白雾，那白雾渐渐化作一头白狐悠然伏在姜明胜身边，青色的眼珠儿滴溜溜的倒映着皎洁夜色，缓缓开口说道：
“手臂断折，五脏俱裂，死透了呢。”
平淡听不出是何意味，老朱头眼皮一动看了一眼白狐说道：“你也救不了他了，是了，你也救不了了。”
“真是可惜，”白狐看够了姜明胜，突然回过头，饶有兴致的绕着老朱头转着圈儿，悠哉悠哉的说道：“你说，这孩子死后，会不会在阴间看着你，会不会怨恨你？”
老朱头心念一动，抱紧姜明胜尸身的双手又搂的紧了紧。
“这孩子会不会一直在那想：为什么？为什么我的爷爷，我的师父本领那么高强，却迟迟不来救我？”
老朱头嘴角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可白狐依旧不理会他，自顾自说道：“哎呀，其实你也不必太过伤心，毕竟人都是要死的。”
人都是......要死的么？
嗯，死了就是死了，就像老六那样，再找个地方隐居起来，时间一久就会淡忘了吧？
可就在转瞬间，面前姜明胜音容浮现，年轻俊秀的脸庞上，天真的，正义的，慵懒的神情几度变幻，末了最后竟是缓缓化成了其母阿萝的身形，两行清泪潸然而下带着慈母离别时的决绝：
“朱前辈，我儿阿胜，拜托了！”
半晌，老者缓缓放下少年冰冷的尸身后，深深吸了口气，再呼出时，双眼凌厉的目光再度浮现！
“哦？”白狐发现老朱头的变化，饶有兴趣的问道，“怎么，想开了？真无趣，我还以为你会嚎啕大哭呢？”
“如果我说，我要救他，”老朱头一字一字问道，“你会不会出手帮忙？”
此言一出，白狐先是一愣，随即大声叫道：“我还以为你会说什么豪言壮语，原来竟是这般痴话，且不说你本身有多少斤两，这人都这样了，你怎么救得活？”
“你只要说会不会出手帮忙？”
白狐哼道：“我为什么要帮你？对我有什么好处？”
“你打心底也不想让这孩子死，一来这世上也许会再有一副这样合适你寄居的身体，可是你寻找的成本却无比巨大，你不敢赌......”老朱头哼了一声，继续说道：“二来，若是你当真心灰意冷，为何留在此地又迟迟不肯离去？”
“说来说去，你的目的无非是救活这小鬼，成功与否尚未可知，那我耗费道行帮你来这一出，最后又能得到什么？”
老朱头深思片刻，沉声说道：“若能成功，你便能继续留在老七的身体里。”
白狐一怔，微微张大嘴巴。老朱头趁势说道：“此举也是万般无奈，你与老七之间早已互相成就，彼此是离不开了，至于你最后会不会成功夺了他的身体化身成人，那是后面的事，我已经无暇顾及了，眼下我只想让他再度醒来。”
“小道士，这可是你说的！”白狐话音刚落，周遭白雾极速凝结，明明是盛夏时节，此刻却如严冬般寒冷，通天九尾在这皎洁月光下恣意绽放！
“你要我如何做？”
“帮我把老七的生魂拘住！我只要老七的生魂，其他人都不要放进来！”老朱头出手迅速，先是将姜明胜的断骨接好，然后运功修补筋脉，处理好这些后，老朱头再度将他安静的摆好，围着他身边画出一道道奇异咒文！
“嗷呜——”一声狐嚎，只见周遭阴风大作！耳畔隐隐有人低语，有人惨叫，皆是这片土地上死去没能转生之人，白狐聚精会神，再万千魂海中，凭着十几年来的记忆，搜索着姜明胜的生魂！
无尽的幽蓝冥海之中，姜明胜孤独的坐在岸边，久久不曾回过神来。
“啊！哈哈哈哈，小道士，我找到啦！”白狐兴奋的叫着。
“不可大意！打起十二分精神！让你们的精神同步！”老朱头大喝道，随即盘膝而坐，口中念念有词，手中缓缓反复结印。
另一边的冥海世界中，姜明胜见到远方，缓缓出现一叶扁舟，不偏不倚直接来到姜明胜面前。
摘掉斗笠看清真容，姜明胜发现那艄公竟是一位少女，年纪似乎比自己还小一些，说着自己没听过的口音，问道：“你要渡船么？”
“我？”姜明胜指了指自己，随即苦笑一声，“不好意思，我不乘船。”
“那你在这里干什么？”少女似乎并没有离开的意思，盯着姜明胜问道。
“我刚刚在这里，”姜明胜答道，“等一位朋友过去，她走的很安详，现在我却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干什么了。”
“那你要不要过去找你这位朋友么？”
“找她么？”姜明胜不禁笑了笑，“还是不要了，她看起来很温柔，实际上很厉害。”
“真是奇怪的人啊。”少女似乎对这答案感觉有些不明所以，颇为无奈的摇了摇头。
“哈哈哈哈，也许是吧。”姜明胜挠了挠后脑勺笑道，“其实我只想帮她从痛苦中解脱出来。”说话间，天空再度下起了小雨。
“想不到这种地方也会下雨。”姜明胜自然自语道。
“这是忘神雨，”少女叫道，“快上船！如果你被这雨淋到了，就会忘掉前尘往事，重新轮回的！”说着她二话不说就拉着姜明胜上了船，进了船舱中。
“忘神雨......”姜明胜喃喃说道，下意识想起来自己的母亲，老朱头，薛小山，以及苗寨里的点点滴滴，有泪水，悄然从他脸颊一侧滑落。
“你好像，很眷恋人世呀？”少女望着外面的大雨，头也不回的问道。
“嗯，那里有对我最重要的东西，我不想忘记。”姜明胜一边说着，一边苦笑道：“可是我回不去了，唉，姑娘，既然上船了，那也是命中注定，你带我走吧！”
“我带你？”少女一愣，问道：“你可想好了？”
“嗯。”自知结局，姜明胜反倒轻松了不少，竟然双臂环抱枕在脑袋下，躺在了船上，船舱外雨声凄凄，船底水流漱漱，一时间难得的悠然自在。
耳里，听得少女银铃般的歌声响起：
“少年郎，莫彷徨，冥海尽处是期途，听魂醒。”
歌声悠扬，姜明胜渐觉困意难当，正欲昏昏睡去，突然水流湍急形成漩涡！不住地将小船卷进去。
“咱们这是到哪了！？”姜明胜坐起身子，拉着少女的手问道。
“......”少女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柔弱的身子稳稳地立在船头，姜明胜略微迟疑，拍了拍少女的肩膀，又问了一遍：“姑娘，咱们这是到哪了？”
“当然是......”少女猛然回头，吓了姜明胜一大跳，这哪是少女原来的脸，竟是白毛丛生，咧开嘴角狂笑的狐狸脸！只听少女高声叫道：“送你回家了吧——！”
姜明胜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抽空自己，连吼叫都来不及就被一股莫名大力卷进了漩涡之中！
“就是现在！”老朱头双手飞速结印，口中念叨：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他每念一字，自身周围便出现一个蓝色光球，明亮璀璨。九字念完，周身已被九颗天蓝色光球笼罩，随他手中剑诀而动！
“去！”老朱头咬紧牙关，拼劲全力，将这九颗蓝色光球一颗颗种在姜明胜身体中！
老朱头此刻面部狰狞，犹如上古凶神一般，双目白光乍现竟是令狐仙也不禁一动感慨道：“道家的大能大力，当真还能逆天改命了不成？”
“老七...这‘九轮阴阳降神咒’乃是道门先贤堪破生死所创出的禁术，我本不想传你，可如今为了救你不得不这样做，愿你不会用得上。”最后一道光球进入姜明胜身体后，老朱头稳了稳心神，缓缓开口说道。
此时再反观老朱头，身上肌肉迅速萎缩，生命的精华不住地从这位老人身上狠心离去，原本高大的身躯在片刻间枯槁，火一般的双眼也跟着无神的垂下来，他换了个姿势缓缓瘫靠在一处残壁旁。看着一动不动的姜明胜，心里仿佛丢了块什么东西一样，嘴里含糊不清的唤道：“老七......老七......”
静寂的夜空下，突然听到一声闷响：咚！
咚、咚、咚咚咚咚、
“是心跳！”白狐面上大喜，登时化作一缕白烟从姜明胜眉心处钻进去！它说的不错，那阵闷声，正是久违的心跳，再度回到这年轻人身上！
心里悬着的巨石终于落了地，老朱头嘴角含笑，缓缓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去了多久，姜明胜猛吸了一口气，咳了几声方才悠悠转醒，顾不得手臂上撕裂般的剧痛，猛地翻了个身趴在地上，艰难地弓起双腿，勉强支撑着站起身，摇摇晃晃地朝老朱头走去，没走两步又一个踉跄才终于走到老朱头身边。
姜明胜噗通一声跪下去，看着自己天神般敬仰的亲人为了救自己变成此番模样，他双眼模糊，悲声道：“爷爷！”
听到爱徒的呼唤，老朱头似乎灵台渐渐清明，他缓缓睁开眼，好好看了看姜明胜欣慰道：“老七，你醒来了，真好。”
“爷爷，”姜明胜摇着头说道：“爷爷您什么都不要说了，我这就带您去医院！”老朱头却拉住了他，说道：“傻孩子，爷爷我呀，已经命数将终，是救不活了，哈，哈，哈，哈”
“不，爷爷老当益壮，肯定是为了救我才变成这样的！”
“老头子我活了一遍人间，旁人觉得是惊涛骇浪，我却没活出个所以然来，直到临走前，我才觉得做了一件最重要的事。”老朱头虽然样貌枯槁，可说着这番话的时候，又恢复了往日睥睨天下的气势。
“爷爷，”姜明胜泪流满面，说道：“我求求您，别再多说话了咱们这就回苗寨。”
“傻孩子，苗寨，苗寨，”老朱头大口喘着粗气说道：“那本不应是我的归处......”
“...不要走求求您......”
“哈，哈，生老病死，是万物法则，不可违背的啊。”
“妈妈走了，小山也远走他乡，如今连爷爷您也要丢下我，此后这世上又剩下老七孤零零一个人，老七也不想活了！”姜明胜说道。
“混账！”老朱头神色不悦，本想伸手打他，可是手到了他脸颊又不忍下手，见姜明胜情真意切，老朱头不禁也眼圈一红，刹时间老泪纵横。
他轻抚着年轻人的脸庞，缓缓开口说道：“孩子，你身上背负着我们大家的寄托，你的未来还很长，去好好生活吧。”说罢他便难得露出和蔼的微笑看着姜明胜。
“爷爷......爷爷....？？”姜明胜看着老朱头，却发现老人的笑容僵在那里，最后一丝的呼吸，也无情的离开了老人的身躯。
............
在好心人的帮助下，姜明胜在医院躺了一个月，待手臂恢复差不多时带着老朱头的骨灰回到了苗寨。
故人归来本是好事，可大伙发现回来的只有一个人，而且此刻的姜明胜看上去魂不守舍，面颊削瘦，于是便都心照不宣地选择沉默：这个年轻人，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些事。
姜明将老朱头的骨灰埋在了屋子后身不远处的空地，就在母亲身后，随后便留在苗寨了。
守孝三年，原因无他，老朱头对于自己来说即是师父又是亲人。三年来，姜明胜照着老朱头留下的古卷修行，一边为村里人治病，说也奇怪，老朱头在世时虽然也给人看病，可毕竟是外地人给人感觉高深莫测的，姜明胜却是在苗寨里这些长辈眼中长大的，又是阿萝的儿子，感情上自然要比老朱头亲切的多。
这一日，姜明胜收拾物件时偶然翻出一封书信和一个古朴木牌，上面写着“鬼道”二字。那木牌年代久远上面都泛起一层油光，姜明胜小心将它放在桌上，转头去查看那封书信，竟是老朱头写给自己的。
姜明胜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取出信来看去：
老七：
若你见到此信，那便说明我已不再人世，死生皆有天定，不必为我悲伤。
我自幼被双亲抛弃丢在道观，便被道士抚养传艺，十八岁学成出山到成名于江湖，前前后后收徒六人，这六人皆是为了民族大义，浩浩苍生从容赴死，如今已是和平年代，你是我最后一位徒儿，也是陪伴为师最久的孩子，为师不求你为天下苍生做点什么，只盼你平平安安......
至于你的身世，牵连甚广，你母亲尚且对你保密，相信你也会理解我们的良苦用心，为师只告诫一句：不论何时，都不可说出你父母是何人，否则必遭杀身之祸！切记，切记！
道家讲求万物自然，我死以后，你便再无牵挂。天地之间随你心意而往，是继续留在苗寨娶妻生子共度余生也好，还是继续云游四方也罢。倘若你实在漫无目的的话......可往北去，持我手牌自会有人接应你......至于和薛家小孩，你们早已是两个世界的人，若无必要，还是不再联系为上。
大好男儿，世间事物不必放在眼里，太多顾虑只会令你驻足不前，往后的日子里，珍重！
师朱善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