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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注“生活世界”中的食物

《撼动世界史的植物》是一部界面友好的小书。“界面友好”指行文简洁,全书像讲故事一样,没有吓人的学术论证。“小书”指篇幅较小,全书主要讲述13种普通的植物,只用了不到200页的篇幅。去掉优美的大幅面插图,单看文字是颇少的。这两点就决定了它的畅销?哪有那么容易!在媒介不断复杂化、多样化的时代,没人敢说具备了哪些“品质”,作品就一定畅销。往往是畅销后往回推,即马后炮式地寻找、概括一番。找出成为畅销书的充分必要条件,非常困难,可能会落入我曾概括的“双非原则”——既不充分也不必要或许很重要(neither necessary nor sufficient but possibly important)。但也不是无迹可寻,评论者总可以事后挑选一些自己认为重要的相关因素。

首先,这部书非常有趣,不经意间传播了许多重要的知识点。它们未必有多高深,却很有意思。比如,辣椒和玉米都原产于美洲,传到中国后又传播到日本,辣椒在日本称“唐辛子”,在韩国称“倭辛子”,玉米在中国称“玉蜀黍”(《本草纲目》),在日语中称“唐蜀黍”。蚂蚁对堇菜种子的处理,对双方都有好处。爱尔兰马铃薯晚疫病的暴发与单一种植直接相关,导致100万人饿死,以及爱尔兰人的美洲移民大潮。而美国的肯尼迪家族、迪士尼、麦当劳兄弟、林肯、克林顿、奥巴马都有爱尔兰基因。对于消化草料,牛有四胃,马有盲肠。稻米与大豆是黄金搭档,配合食用营养更为均衡。淮南王刘安发明豆腐(公元前谁发明了豆腐以及有多少人食用它,可能说不清楚,但在宋代豆腐肯定已经相当普及,成为一种寻常食品)。日本农林水产省的水果概念与我们的不同,专指树上所结的果实,番茄、草莓、西瓜都不算水果,而是蔬菜。

这里还可以补充几句。水果概念在超市中和日常语言里,中国、美国、日本其实差不多,但在日本生产商和在日本消费者那里有差异。日语中“果物”相当于汉语的水果;“野菜”相当于蔬菜,指人工种植的种类,不包括野生的!“山菜”相当于野菜。美国曾经对蔬菜加征关税而水果是免税的。番茄是蔬菜还是水果之分类学,是非常现实的问题。美国的进口商当然主张番茄是水果。联邦最高法院最终判下来,番茄是蔬菜,就也就意味着它在征税之列。2019年,在高温难耐的夏日,了解一下这些“无用而有趣”的知识,不是也挺好吗!

其次,这部书再次传达了非人类中心论的一个观点。作者尝试从植物的角度看世界、看历史。人类常常自以为是,太习惯把自己置于其他所有生命之上,因而不大习惯从鱼、从狗、从细菌、从松树、从郁金香的视角看问题。

作者在书的结尾处说:“人类的历史其实是植物的历史。”听起来有点奇怪,对不对呢?关键一点,如何理解“是”。对于一个科学哲学意义上的“综合命题”,“是”的两边并不相等,相等也就是没意思了。比如,5=5,老张=老张,植物=植物,属于废话练习。奇妙的是,特别是对于极有启发性的格言,恰好要选取初看毫无瓜葛、细看又有特别关联的两个不同的事物。判别好的修辞或好的造句的标准是什么?标准是“能给人以启发”。稻垣荣洋的造句“人类的历史其实是植物的历史”确实能给人以启示。换个视角,“人类只不过是照料着植物的可怜虫”,这对狂妄自大的人类或许是一个较好的提醒。不过,这些并非他个人的独创,类似思想我们也能从其他作家那里找到,比如戴蒙德的《枪炮、病菌与钢铁》、波伦的《欲望的植物学》(中译本为《植物的欲望》)、劳斯的《改变历史进程的50种植物》,甚至可以追溯到技术哲学家埃吕尔的《技术社会》。《撼动世界史的植物》一书末尾的参考文献中,也包含上述戴蒙德和劳斯的作品。

再次,该书的写作顺应了当下历史学界的思想解放,有“大历史”和文化史的背景或者影子。面对“现代性”社会的诸多问题,以及学术本身的发展需要,“历史”观念也在悄然变化。洞悉变化不需要熟读巴特菲尔德《历史的辉格解释》和布赖萨赫的《西方史学史》等学术文本,通过关注当下历史书籍的品种、范围即可领略。“大历史”,顾名思义,指时空格局大,融通多学科知识,讲述万物(包含人类)交织的历史。历史学家要打通原有的条块、部门、层次阻隔,重视系统突现,在更宏大的视野中“观察”人类与环境的互动,考虑人类的命运及生态系统的命运。对此方面,此处不展开叙述。

对于文化史,在我看来,变化主要体现在一旧一新两个方面。前者指回归历史学原初的全面性。在汉语中,就词的字面意思来讲,何谓历史呢?历,经也,时间轴穿越,历史学家干的活儿;史,记也,记录图像和文字,史官干的活儿。历史写作与研究有两个维度:纵向的时间延续,横向的空间展开。没有丰富的“史”(积累空间切片),“历”(在不同切片间寻找因果关系)是做不成的。这个,对于西文也是一样的。古希腊词的“伊斯特丽亚”(ἱστορία,对应拉丁词historia、英文词history),主要是记录、描写之义,时间演化之义是后派生的,却一点点成为主流。对于“历史”之类偏正结构的词,长期以来人们只注意其一个方面。于是,历史侧重于时间演化过程。对于“宇宙”,侧重于空间绵延,其实两个维度都是有的。汉字中“宇宙”两字一个指向时间一个指向空间:“四方上下曰宇,往来古今曰宙。”提及“历史”之词源,决不是掉书袋,假装深沉,而是要恢复古老的传统,提醒人们做历史工作的也要关注、记录当下正在发生的各种事件,它们马上就将成为历史学家研究的对象。与其等到许多关键信息丢失了再去费劲地重构,还不如现在就亲自描述正在发生的现象。当然了,两者都要做,适当偏向一点是可以的,但不宜只取一个。历史学家描写当代社会、正在发生的社会事件肯定有别于新闻记者、社会学家、人类学家的做法,但这一任务不能取消,历史学工作者要勇于担当起来。其中的历史学工作者,未必是职业历史学家,也可以是此书作者这样的“杂草生态学家”,也可以是稍加训练的普通文化人。那么,写什么?怎么写?马上就成了问题。这与我要说的第二个方面有关系。

后者相对新颖,代表着历史观念的一种新变化。特洛伊战争、伯罗奔尼撒战争、恺撒征服、十字军东征、拿破仑称帝、第三帝国兴亡,当然可以是历史写作的对象;工业革命、电力革命、原子弹、计算机、核军备竞赛、互联网、5G通信之争,可以是历史写作的对象。但是,世界各地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也可以是并且应当是,历史写作的重要对象。中国古代的四大发明——不同于洋人根据他们的需要概括出的造纸术、指南针、火药、活字印刷术——茶叶、丝绸、瓷器、豆腐,在文化史的意义上,都大有文章可做。唐朝人穿什么衣服,能吃到辣椒吗?主流史学家会研究这些事吗?人类走出非洲,在各地都吃什么活过来的?我们的祖先都是成功者、胜利者,他们不成功就不会有我们。既然普遍认为“历史是由胜利者写成的”(第70页),后人闲暇之时,也有责任写写“生活世界”(现象学哲学的一个术语,其实并不高深)中发生的历史。该书主要讲了13种植物,它们极普通,却又很重要,与恺撒、爱因斯坦、尼克松、盖茨相比,与机枪、坦克、航母、手机相比,谁更重要,更关乎天人系统的可持续未来?在我看来,这些植物更重要。恺撒、爱因斯坦能解决吃饭问题?不能!坦克、航母有助于和平吗?非也!所以,历史学家能写植物,本身就了不起,代表着史学观念的重大变化。其中,郁金香泡沫的故事并不很光彩,但郁金香竞赛总比军备竞赛要好吧!鼓励更多人把“剩余智力”用于园艺、文学、艺术肯定要比用于研发新型武器、升级手机,更合天理,更有利于天人系统的存续。

怎样描写物及人对物的利用?不单纯是唱赞歌,也需要反思。在人类历史上,“物种大交换”、全球化带来无数看得见的好处,但也有许多阴暗面。全球化过程中流通的有货物、金钱、奴隶、病菌还有垃圾。“就是因为这一杯茶中加入的砂糖,无数男女被迫离开生长的故乡过着奴隶生活。”(第132页)简单的道德判断无济于事,史学家可以先做一些基础性工作。关注自然物、人工物,对于史学家不算太苛刻的要求,经济史、制度史、思想史可以研究,物当然也可以研究。对物的研究,可以展现社会和环境的变迁,研究物就是在研究思想、经济、社会、政治。江河湖海以及普通的水,都值得历史学家关注。喝一瓶售卖的瓶装水,意味着什么?在世界游泳锦标赛的电视转播中看到矿泉水作为赞助商,这不令人思索吗?水可以卖钱,那空气呢?在污染不断加剧的进程中,干净的空气早晚会成为商品。水和空气成为商品,对人类和地球意味着什么?

稻垣荣洋说:“我们不知道是因为有了文明才有了优质的作物,还是优质的作物支撑着发达的文明,但可以肯定的是,世界文明的起源都与作物的存在有着深深的联系。”(第171页)稍想一下,不难发现,有吃的,人才能活下去。没饭吃哪有什么文明。该书讲的13种植物分别是禾本科的小麦、水稻、甘蔗、玉米,胡椒科的胡椒,茄科的辣椒、马铃薯、番茄,锦葵科的棉花,山茶科的茶,豆科的大豆,石蒜科的洋葱,百合科的郁金香。它们按“科”来分,可分作8科8大类。其中调味植物也许讲得太少了,我倒愿意补充两种令人着迷的种类:块茎山萮菜(Eutrema wasabi,即常说的山葵,日本芥末的原料)和木姜子(Litsea pungens),前者属于十字花科,后者属于樟科。我第一次品尝它们的情景永远不会忘记,也建议没吃过的读者尝一尝。

影响人类历史的植物显然不止这些,但描述这13种已经足以说明问题,阅读相关的故事,足以让读者想象人类自身的历史、人类与环境互动的历史。其中,除了郁金香外,都是重要的食物。食物值得尊重,这些提供了食物的植物也值得尊重,世世代代的培育者也值得尊重。怎样尊重?首先是尊重植物的生存权,保证那些栽培这些植物的人能够方便地繁殖它们。“对植物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呢?那就是结出种子,播撒种子。”(第179页)但是,随着人类本事的增大,一些追求特殊利益的个体和组织正在斩断植物种子传播的道路:一些公司以保护知识产权为名,禁止人们再次利用种子繁育下一代植株。实际上,大家应当联合起来,不承认某些种子专利,保障种植者拥有持续播种自己收获之种子的权利。这13种植物中,至少水稻、玉米、辣椒、马铃薯、番茄、棉花、大豆这7种都已经被部分转了基因(不是全部),即除了传统社会当中存在的自然物种外,已经有了对应的GMO(基因修饰生物)。是好是坏?争议颇大。在我看来,至少目前看不需要转。正因为它们极为重要,在安全性无法保证的状况下,宜慎重,能不转就不要转,而不是急着转。瞧一瞧谁最急着转?的确有一部分普通百姓赞成转,但是这些人可忽略不计,着急转的人主要来自现代的强势群体:谋利的企业、部分科学家、部分政府部门。严格讲,挺转和反转都没有逻辑上充分的理由,但是反转却有一个重要的理由:大自然中、传统社会中已有的作物,都经历了漫长时间的演化,它们是久经考验的,它们是全人类的宝贵财富;对于以极快速的、根本不同于以往的手段改变植物的遗传方式,需要给出论证,降低风险,说服怀疑者。“谁主张谁举证,谁改变谁说服。”如果哪位科学家或团体觉得英雄无用武之地,可以学习古人,采用人们可以接受的办法尝试培育出某种新的作物,如水稻、小麦、玉米、辣椒、花生、大豆,不要随便糟蹋前人的成果。有人说,反转(本身有不同的程度)就是反科学、反进步、反文明。这种论调站不住脚。在人类漫长的历史当中,科学在哪里?在数千年数万年中人类驯化各种植物时依据了哪些科学?现在所谓的科学,是非常近期的事情,生命科学的现代史在达尔文之后才刚刚开始,当下科技能周全考虑的时空尺度仍然相当有限。生命的信息不是可以通过DNA序列来分析吗,天文学家不是可以提前万年预知日月食吗,宇宙探测器不是可以深入遥远的星空吗,精确制导武器不是可以指哪打哪吗?没错,但是,现实中的科学对于处理复杂生命现象,特别是了解某些改变的长远影响,能力极有限。科学的定量化、还原论本性决定了它本质是一种只能做局部小尺度探测、权衡的人类知性工具。现实中的科技,从来不是孤立存在的,它一定与权力、资本高度捆绑。在现代社会,没有科技肯定不行,只靠它,人类的命运就危险了。科技不意味着正确。科技标准是一个重要指标准,但绝不是全部指标。科技也分高低、新旧,也有成熟者和不成熟者之分,在风险未知的情况下,宜采用低技术、旧技术、成熟技术。

此书优点很多,不用细讲。读者阅读它,用很简短的时间就能获得一些有趣的知识,并引发思考,这些显然是优点。不过,该书活泼、简洁的写法也决定了,它不可能事事做得稳妥。比如,没有提及对于中国北方人生活极为重要的粟(Setaria italica var.germanica,可加工出小米);关于水稻原产地的叙述,关于印度阿萨姆茶的分类学地位,叙述不很周全。又如,对一些事件因果关系的断言可能有疑义,如关于咸海如何死掉,洋葱与金字塔建造的关系,洋葱在以吃文化著称的中国却受到冷遇的原因分析。对于后者,稻垣荣洋说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切洋葱的时候,洋葱本身的辛辣会刺激人流眼泪。这样的猜测说着玩可以,不必当真。实际的可能性是,中国有类似的东西,对新物种的需求不强烈。在中国,小根蒜(薤白)、藠头、多种野葱、多种野韭等“替代品”分布广泛,早已被普遍食用。

稻垣荣洋是植物领域的科学家,在此书中就植物科学本身虽没有讲太多,但很得体。涉及植物本身时,他用词不多,却触及了一个根本性问题:现代人以工业化手法处理复杂的农业,引发了生态问题。书中讲到的“被甘蔗侵略的岛”,具有普遍性。在中国桉树、茶树以及其他多种经济植物和动物侵略的山坡、草场、水体,数不胜数,在世界其他国家,情况也差不多。在实施工业化农业的地区,生物多样性极度降低,生态破坏、水土流失。为什么工业手法不灵?因为人为的工业化,相比于大自然本身的复杂性、精致性还是太小儿科了。过分简化地处理本来很复杂的问题,虽然局部上有效,长程上却引发问题。比如工厂化养鸡,鸡能产蛋人也能吃肉,但是质量上与传统的土鸡相比绝对差远了,长期吃工业化鸡蛋鸡肉对人体也有影响。对此有何应对办法?首先要有敬畏之心,在观念上要“知止”。不得不做时,在量上要加以限制,不能一味地上规模、拼价格。要减少产量,提升质量,稳定价格。生态食品,是优良食品,生产成本高些,当然价格也高些。常说的“物美价廉”,其实是幻想,也不符合逻辑。

植物的故事,也涉及人的财富观、人生观、幸福观。书中,稻垣荣洋讲了一个老掉牙的故事:“在一个南方小岛上,人们悠闲地生活度日。一个外国来的商人看到后,问大家为什么不更努力地劳作赚钱呢?岛上的居民问,赚那么多钱做什么呢?商人回答:‘可以在南方的岛上悠闲地生活呀。’听了这句话后,大家说:‘我们不是早就做到了吗?’”(第128页)我的好朋友田松博士很久以前在《渔民的落日》一文中也讲过类似的故事:“一个渔民坐在海边,一个旅游者问他:这么好的天气,为什么不出海打鱼?渔民说:今天已经打过了。旅游者说:你应该打更多的鱼,赚更多的钱。渔民问:那又怎么样呢?旅游者说:然后你可以买一个机动船,打更多的鱼,赚更多的钱。渔民问:那又怎么样呢?旅游者说:然后,你可以雇人打鱼,你自己就用不着出海了。渔民问:那我干什么?旅游者想了一想,说:那时,你就可以像我一样,坐在海边,看落日的风景。渔民说:我现在正坐在海边,看落日的风景。”(中华读书报,1998-1-14)

稻垣荣洋用“笑话”来形容这个虚拟的故事。其实,它不是笑话,它涉及一个非常严肃的话题。可以坦率地讲,现在许多人就没搞清人生的目的。田松说:“幸福与技术并无直接关系。无论技术怎样发达,也追不上人类日益增长的物质和感官欲望。”

实际上,这是一本轻松的小书,读着好玩即可,不必想太多。

当然,如果想了,也就想了,不碍事。你还可以自己尝试像稻垣荣洋一样思考、书写。也可以从餐桌上启动我们自己的博物学,认清我们每餐吃下的每一种植物。未必一下子精确到种(许多栽培植物很难确认“种”),通常知道植物所在的“科”即可。坚持一年,就会有非常大的收获。

最后抄录苏轼900多年前的一首《春菜》,愿我们每天都能享用美食。

蔓菁宿根已生叶,韭芽戴土拳如蕨。

烂蒸香荠白鱼肥,碎点青蒿凉饼滑。

宿酒初消春睡起,细履幽畦掇芳辣。

茵陈甘菊不负渠,缕堆盘纤手抹。

北方苦寒今未已,雪底波棱如铁甲。

岂如吾蜀富冬蔬,霜叶露芽寒更茁。

久抛菘葛犹细事,苦笋江豚那忍说。

明年投劾径须归,莫待齿摇并发脱。

2019年7月28日于西三旗

(稻垣荣洋.撼动世界史的植物.宋刚,译.北京:接力出版社,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