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诗学转型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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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政治解冻与朝廷的昌诗政策

绍定癸巳(1233年),史弥远死,诗禁解除,诗学又重新获得自由发展的时机。[3]作为诗学解禁的标志,刘克庄《病后访梅九绝》的写作,最能说明当时诗学环境的改变。

刘克庄在1225年因为“言官李知孝、梁成大笺《落梅》诗与朱三郑五之句,激怒当国,几得谴”(《后村先生刘公行状》),而在端平更化伊始,刘克庄于1234年就敢于作九首绝句,回溯往事,发表感慨,其一云:“梦得因桃数左迁,长源为柳忤当权。幸然不识桃并柳,却被梅花累十年。”其二云:“区区毛郑号精专,未必风人意果然。犬彘不吞舒亶唾,岂堪与世作诗笺。”公然表示对于史弥远以诗罪人、排斥异己的不满。又《后村先生刘公行状》说:“公在麟寺,南塘为卿,游二公间,以文字相得,欢甚。”刘克庄与诗人赵汝谈的这次交游发生在端平元年,可见诗禁解除之后当时诗人的轻松心态。

另外,岳珂经历了1233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诗祸,而在端平更化之后,他自编嘉熙二年到四年(1238—1240年)的诗,将其命名为《玉楮集》,像刘克庄、陈起一样,岳珂见证了朝廷由“禁诗”到“昌诗”的政策变化。

端平时期诗学处境的好转和诗学的繁荣,从根本上说是朝廷自上而下“昌诗”的结果,这首先得力于丞相郑清之的推毂。

郑清之在端平更化时期不仅在政治上以元祐自期,倡导了新的政治体制和政治理念,同时又以文坛领袖自任。林希逸《安晩先生丞相郑公文集序》说:“公学穷古今,出入经史,胸中所有浩如也,镕炼而出,俄顷千言,形之声歌,兴味尤远,岂常流所可及?”(《竹溪鬳斋十一稿续集》卷十二)释道璨(1270年前后去世)《和郑半溪》说:“词林丈夫安晩氏,笔端有口吞余子。阿戎在傍横点头,万言不直一杯水。文词于道只毫芒,枉劳平生两鬓苍。”(《柳塘外集》卷一)可见郑清之善于权衡文道之轻重,虽讲究儒家立功事业,不以立言为主,但是又绝不轻视文学本体的价值,看来无论是郑清之的政治地位,还是他的文道观念,都有近似北宋欧阳修的地方。

郑清之对诗坛影响最大的,还是他一贯坚持的诗人立场,[4]这就使他能够在诗学与政治之间取得平衡,不至于像元以后的权相集团那样极力排挤压制诗学与诗人。郑清之对于诗学的积极态度不仅表现在1225年江湖诗祸之中为刘克庄等诗人开脱(《大全集》卷一百二《杂记》),而且表现在他的诗学立场和诗学政策对端平以后诗学的影响。朱继芳《静佳乙稿·挽芸居》说:“近吟丞相喜,往事谏官嗔。”(《江湖小集》卷三十二)指出了端平更化之后诗学之所以能够重获自由,乃是得力于权相郑清之的大力提倡。

端平诗学的发达,实际上是朝廷与江湖诗人合作的结果,即在史弥远死后,朝廷对江湖诗人的态度由压制打击转变为“合作利用”。周密《齐东野语》卷十五《诗道否泰》说:“于是江湖以诗为讳者两年。其后史卫王之子宅之婿赵汝楳,颇喜谈诗,引致黄简、黄中、吴仲孚诸人。洎赵崇龢进《明堂礼成诗》二十韵,于是诗道复昌矣。”指出了诗禁解除的过程与原因。《宋诗纪事》卷八十五说:“汝楳,太宗八世孙,居鄞,宝庆二年进士,史弥远之婿。”可见,端平之后诗学的暂时繁荣完全是受官方左右,值得注意的是,其中黄简、吴仲孚皆江湖诗人,《宋诗纪事》卷六十五说:“黄简,建安人,寓吴,工诗,嘉熙(1237—1240年)中卒,有《东浦集》《云墅谈隽》。”其诗收录进了《江湖集》。《江湖后集》卷二十三说:“吴仲孚,字惟信,霅川人,仲方之弟,有《菊潭诗集》。”《江湖后集》卷十七说:“吴仲方,字季仁,霅川人,……著《秋潭集》。”这说明,原先被非法化的江湖诗派人士,至此已经完全为朝廷所笼络。

这个诗学政策的逆转,还表现在郑清之与陈起一起合作,振作诗学事业,试图以此来配合国家的更化政治形势,所以在端平伊始朝廷召还的被史弥远集团排挤的士人之中,真德秀、魏了翁、杜范的诗作都被列入了后期的《江湖诗集》,而朝廷刊刻他们的诗作,让他们在诗学界复活,无非是表示朝廷立志更化的姿态罢了。

在江湖诗祸之前,陈起是江湖诗人群体的组织者,处于诗坛中心位置。嘉熙二年进士蒋廷玉《赠陈宗之》说:“南渡好诗都刻尽,中朝名士与交多。”(《诗渊》,第518页)在1234年端平更化之后,陈起继续刊刻诗集,对诗学的发展仍旧发挥了重要作用,当然,此时的诗学轴心就不仅仅是江湖人物陈起一人,而且有权相郑清之的在朝势力,即郑清之为了政治更化而想修复朝廷与江湖诗人的裂痕,重新建立政治与诗学互相依存的良好关系,后期的江湖诗学实际上是由陈起与郑清之(包括刘克庄)联盟主宰的。

陈起《芸居乙稿》中收有《晩先生贶以丹剂四种古调谢之》等与郑清之交游的诗作四题七首,可知陈起与郑清之交游之密切。陈起《安晚先生送自赞太上感应篇帙首御题诸恶莫作》说:“公衮殊相念,奇书寄布衣。”(《江湖小集》卷二十八)指出陈起与郑清之之间的密切关系。《江湖后集》卷五郑清之小传引方回的话说:“初,江湖诗狱之兴,史弥远议下大理逮治,时郑清之在锁闱,白弥远,中辍,而陈起仅流配,则起之刻是集,盖感之也。”可见江湖诗集有前、后集之分,主要是时间上的分界,一是江湖诗祸以前,二是江湖诗祸以后。陈起为了报答郑清之的解救之恩而刊刻郑清之的诗集,这一点从陈起的《寿大丞相安晚先生》诗也能得到说明:“鲰生戴厚恩,一诗何能酬。拟办八千首,从今岁岁投。”陈起像刘克庄一样,对郑清之的解救感恩戴德,他在江湖诗祸以后为郑清之刻诗也是情理中的事。

而《后集》《续集》刊刻的具体时间,应该是在诗禁解除即1234年端平更化之后。其中的主要原因有以下几方面。

第一,《江湖诗集》所收录的诗家除了郑清之以外,陈起《江湖小集》还收有真德秀、魏了翁、杜范、吴潜、吴渊的诗作,前三位都是端平更化被重新起用的朝臣,吴潜、吴渊是重要朝臣,这些人与郑清之一样都是端平更化时期的朝廷高官,这种诗人构成上的变化,说明后期衡量江湖诗人的标准已经与前期不同,不再局限于是否为布衣诗人或者是否走晚唐的路子,此时的江湖诗派更像是一个表示“诗学运动”的概念。

第二,从陈起应酬郑清之的诗作内容看,陈起是以更化的积极支持者的身份,极力歌颂郑清之的业绩。陈起丙午年(1246年)的《以仁者寿为韵寿侍读节使郑少师》说:“端平改化弦,真儒手洪钧。厥今扶公道,皆昔夹袋人。”又说:“会须烦潞公,再与佐元。”(《江湖小集》卷二十八)己酉年(1249年)的《寿大丞相安晚先生》说:“皇穹佑炎祚,黍稌庆有秋。繄谁致此祥,上相今伊周。赫赫命世贤,师道辅前旒。暨汤同格天,康济仰庙谋。”(同上)可见,陈起与郑清之的交往主要是在端平更化之后。

以上两点说明,陈起再度刊刻《江湖诗集》不可能出现于诏禁士大夫作诗的史弥远时代,而是出现在诗禁解除以后的端平更化时期。

陈起和刘克庄都是江湖诗人群体中的核心人物,一个是组织者,另一个则凭借其创作实绩而成为诗坛盟主。在史弥远时代,宋廷压制陈起等诗家的创作活动,陈起、刘克庄等诗人最终不免成为党争的牺牲品,而在端平更化之后,宋廷出于尚文的需要,一改禁诗政策,很快恢复了诗歌的合法地位,处于施恩者地位的郑清之就转而利用陈起、刘克庄的威望,重新收拾诗学,弥合朝廷与江湖诗人的裂痕,重新凝聚诗人群体,以便配合国家更化,陈起自然有意在诗学领域来助郑清之一臂之力。

在端平更化的感召之下,陈起重新刊刻朝野上下的诗集,意在展示“小元祐”的创作实绩,以便与元祐时期的苏黄等诗家相媲美,将其汇集为一种国家文化的标志。陈起重刻诗集时收录郑清之的诗作,并不仅仅是出于报恩思想,其中也有配合政治的更化和政治新气象的时代因素。也就是说,当陈起再次组织刊刻诗集的时候,已经不限于收录江湖布衣诗人的诗作了(现存《江湖诗集》中的大部分都是入仕者),而是着眼于“为时代选诗”,《江湖诗集》冠以“中兴”二字,也说明诗集的刊刻的确是出于时代的风会。